導師的「零瑕疵」壓力：誰偷走了教育的初心？

棒球比賽中，一位打擊者若能在十次打席中擊出三次安打，便已足以稱得上是出色的打擊者；同樣的，我認為一位老師若能在十次課堂裡，有三次成功教會了學生某些東西，便能算是一位合格的教師。

好的，我知道這個比喻可能會引起一些人的不同看法。畢竟，作為教育工作者，似乎應該全力以赴，讓每堂課都充實完美，怎能以如此低的標準衡量教學表現？然而，我選擇這樣的比喻，希望能夠提醒教育工作者：不必苛求每堂課都完美無瑕。在現實中，影響教學效果的因素眾多—學生狀態、課表安排，甚至硬體設施。過度追求完美，不僅會給教師帶來巨大的心理壓力，也可能扼殺教學上的創意、活力，以及真實性。

然而，理性上的接受並不意味實踐中的容易，教師之所以會追求「零瑕疵」，其中有以下三個主要原因：

1.教師的內在責任感

很不可思議的，即使沒有外在壓力，許多教師仍要求自己達到令人難以置信的高標準。或許是源自於對學生成長和成功的強烈責任感，即使教師知道不應該把學生的成績當成自己的成就，然而他們會選擇從事教育工作，就是認為這份職業不只是職業，更是一種崇高的使命，任何不完美的課程都似乎成為對自己與理想的背叛。

2.學校的評價機制

雖然現代教育試圖淡化分數至上的觀念，但升學榜單、學測／學考成績以及學生的日常表現，依然以另一種形式存在，只不過從掛在外牆上的紅布條，轉化為對教師的隱性壓力。學校對教師的評價多依賴於家長與學生的回饋、考試成績、以及課堂管理的細節，這些都傳遞出一個訊息：教師的工作不容許失誤。

3. 家長的高期望

作為孩子教育的主要利益相關者，家長通常對教師抱有極高甚至不切實際的期待。他們希望課程不僅幽默、專業、輕鬆，最好還可以滿足孩子的所有需求。偶爾我會開玩笑說：「家長支付團體課程的費用，卻期待私人教練的服務。」然而，這些期望迫使教師無法展露脆弱，而脆弱本是人際互動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當這份脆弱不被理解時，教育工作者往往感到更加疲憊與孤立。

中華民國導師制度更進一步加重了教師的工作負擔。必須計劃每一個細節，預測每一個可能的問題，並提供每一個解釋，以避免一切可能的批評。教育工作者扮演保母／導師的角色往往超越教學本身，大多數的時間在處理學生狀況與家長意見，而不是精進自己的教學。

作為導師通常不被允許出現任何瑕疵，因為只要涉及「人」的問題，除了複雜，還很重要。

導師需要觀察、發現、陪伴、預判、解決、彌補，以及接住即將下墜的學生；安撫、開導、傾聽、協助、溝通、並且給予家長專業的建議，只要有一個環節出了差錯，甚至不是差錯，不過是無法滿足期待，都可能招致不必要的指責：

「老師，為什麼我的孩子沒有被提醒準時到校？」
「他在家很乖，怎麼到了學校就變壞了？」
「為什麼你總是針對我的孩子？」

寫到這裡，我的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都要發作了。然而，這種情境因即時通訊軟體的普及而更加嚴重，家長與學生可以隨時聯繫導師，提出問題並期待快速回應，這讓導師幾乎處於長時間的警覺狀態，情緒能量被不斷消耗。

為了減少批評的可能性，意識到這種審查的導師通常會做好充分準備，以確保不會因疏忽或失誤而被用作投訴的理由。然而，這種「先發制人」的策略，無意中強化了「零瑕疵」的錯誤觀念，導致家長的期望進一步提高，導師的負擔也愈加沉重。

當一位教育工作者以避免批評為優先考慮的時候，往往擔心事情「脫離劇本」或「引發爭議」，這不僅削弱了改變與嘗試的勇氣，還可能使教學方法與班級經營趨於保守與僵化。更令人遺憾的是，學校通常把對家長有利的事情放在第一順位，而非對學生最有益的選擇，更不是支持教師的處理原則，在這種情況下，教師若是收到令自己不安的意見，即使只有來自一位家長，也很容易推倒自己過去堅持的價值。

最後，雖然我覺得自己十次教學中成功教會學生三次就足夠了，但如同企圖心旺盛的打擊者一樣，站上打擊區就是為了敲出安打，

我從來不是為了失敗的教學而站上講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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