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家長遷戶籍搶名校,弱勢生集中的「小西瓜學校」怎麼應對、逆轉併校危機?

全國百人以下的國中小已超過3成,許多小校在廢併校的邊緣找路。當小校逐漸邁向主流,不該只是討論「存」與「廢」的選項,而是不斷嘗試為教育找新可能,讓沒有選擇的孩子也有好的求學機會。

早晨7點,新光國小校長蘇清泉(右1)接學生到校,也是打開學校,跟社區連結的方式之一。圖片來源:黃明堂攝

早晨7點,新光國小校長蘇清泉(右1)接學生到校,也是打開學校,跟社區連結的方式之一。圖片來源:黃明堂攝

本文重點摘要

每天早上7點,新光國小校長蘇清泉都會騎著亮橘色的自行車,來到校外不遠處的雜貨店,陪著學生一起走路上學。

到任一年多,蘇清泉已經是「社區的招牌」。教導主任鄭人豪觀察,無論是過去在近700人的斗南僑真國小,還是現在不到30人的新光國小,蘇清泉站在校門口送往迎來的習慣沒變過。除了守護學生的安危,也讓家長更認識他,有事都可以找得到他。

陪伴他的這台自行車,是蘇清泉從母姓的弟弟,屬公辦民營實驗教育的樟湖生態國民中小學校長陳清圳幫他組裝,猶如兄弟兩人分別在體制內外為小校拚搏的連結。

體制內的蘇清泉,正在雲林古坑逆轉併校危機。

廢校壓力捲土重來|招生像賣水果,人多就去哪裡

去年,新光國小是雲林縣唯一一所新生入學人數掛零的小學。按照雲林縣的規定,若有兩個年級沒開班,就要改設為分校。也就是說,如果今年開學再沒新生,即可能併入5分鐘車程外的東和國小成為分校。

一旦變成分校,不僅沒有校長,改由主任管理校務,教職員都要回到母校,只剩導師留在班上。分校的孩子能得到母校多少關注,也是未知數。

9月,這個附近沒有超商、沒有安親班、幾乎是農地包圍的迷你小校,卻來了8位新生入學。身材瘦高、說話沉穩的蘇清泉多次強調,是「運氣」使然,社區裡剛好有孩子。但背後是他帶著團隊下了許多苦工。

放眼全台,過去十年國中小學生人數減少43萬人,但學校數卻維持在3362所。裁併校困難造成的結果是,全台百人以下的國中小已逾3成,扣除人口較少的離島,花東都超過6成,雲林也破半。

國小校數與學生比例

圖片來源:天下雜誌

全台百人以下學校比例

圖片來源:天下雜誌

廢併校的壓力愈來愈大,誠致教育基金會董事長李吉仁觀察,「現在真的是逼到門口了。」

地處古坑和斗六接壤處的新光國小,周邊幾乎是大校環繞。近千人規模的雲林國小、鎮南國小、斗六國小等大校,都在十分鐘車程的距離,就連最近的東和國小也有200多位學生。當地計程車司機一聽到新光國小,直覺反應就是「資源比較缺乏。」

蘇清泉比喻,學校招生就好像賣水果一樣,家長多半是口耳相傳,看哪裡人多就去哪裡。「現在有學區就等於沒學區,」鄭人豪解釋,家長只要想送孩子入學,遷戶籍就可以做得到,小校要留住孩子並不容易。

弱勢生往「小西瓜學校」集中

站在操場上,可以看到學校周圍的老屋玻璃窗破損,似已長久無人居住。鄰近的新庄村,居民以種植鳳梨、竹筍、柳丁等農作物維生,家長也以隔代教養或外籍配偶居多。

新光國小的境遇並非農業縣市獨有,甚至在都會區也普遍存在。台師大教育學系教授王麗雲研究發現,當明星學校不斷吸納學生和資源,會產生「西瓜偎大邊」的磁吸效應,造成鄰近學校快速萎縮。

弱勢和落後學生因為資源缺乏、家長的選擇較少,無法移動,反而往小校集中,王麗雲稱為「小西瓜學校」,特徵之一就是學業成績落後比例高、特殊需求的學生也多,學校經營起來相對負擔較重。

隨著人口快速減少,王麗雲在相隔十年的兩次研究中發現,學校間的西瓜效應在某些地區卻不減反增,顯示「家長的擇校行為愈來愈明顯,」她說。

新光國小周邊雖有農地,但部份居民早已移居,地也無人耕種。學校招生,得走進村莊,一一拜訪。(黃明堂攝)

新光國小周邊雖有農地,但部份居民早已移居,地也無人耕種。學校招生,得走進村莊,一一拜訪。(黃明堂攝)

小校愈來愈多所帶來廢併校的壓力,蘇清泉一點也不陌生。15年前,他在擔任元長鄉的和平國小校長期間,就曾因為學生不滿百人而面臨廢併校危機。

雲林縣政府當時計劃從2006年開始裁併百人以下小校,要分3年3階段執行,卻因當地強烈反對聲浪,被迫改為鼓勵小校提出轉型計劃,教育局召集專家、學校代表、民間委員進行審查。

當時的評鑑不只看重學業表現,還要學生開口能說、動手能寫,檢視學生的非認知能力,「壓力很大,但也比較好做,」蘇清泉回憶,這股生存危機,讓校內團結的凝聚力更強。只是雖然雷聲大,雲林縣的國小最後僅少了2所。

現在,雲林縣改採漸進式淘汰,不斷調降班級人數標準,從4人成班降到1人就成班,跟教育部的政策對齊,但仍保有兩年不成班就降為分校的原則。鄰近的彰化縣為此連續3年廢3所國小,高雄市也在今年一次廢除寶隆、景義、西門等3所小學。

為了扭轉頹勢,蘇清泉決定全校動員一起拚招生。

小校求生總動員|把人少變優勢,化身全天候補習班

第一步就是地毯式搜索,抓出學區裡近5年的家戶名單,鄭人豪解釋,「因為可能戶籍遷出去了,但人還在這裡,」並在晚上逐一拜訪,蘇清泉也跟著把所有潛在學生掃過一圈。

第二步是將人數少化為優勢,對學生採取從早到晚全面性照顧。鄭人豪解釋,小校延長照顧時間,就是跟大校不同的市場區隔,因為在意成績的家長,不會讓孩子留在小校。願意留下的通常是沒有資源的家庭,需要學校多做免費課程,「要替家長想,做他的補習班。」

他觀察,愈來愈多小校都在發展這樣的模式,讓學生留校到晚上,盡量兼顧安親班和才藝班的功能,「一定要這樣做,才會得到家長認同。不走這條路,學生很快就被別的學校吸收走了,」鄭人豪說。

週四下午,雄壯的太鼓聲在新光國小的走廊迴盪,抓著鼓棒的孩子都不敢分神,跟著十鼓擊樂團的老師奮力練習。除了太鼓,還有直笛,都是新光國小強調多元發展的才藝課程。

小校求存,時常得兼顧才藝班跟安親班的功能,才能讓忙於工作、無法太早接送的家長願意把孩子送來就讀。(黃明堂攝)

小校求存,時常得兼顧才藝班跟安親班的功能,才能讓忙於工作、無法太早接送的家長願意把孩子送來就讀。(黃明堂攝)

師資不足,連代課老師都難找

除此之外,每週有3天下午的課後照顧,讓低年級學生留校寫作業,家長可自由報名參加。4點以後,還開設夜光天使、學習扶助兩個班,孩子會待到7點才回家。

所謂「夜光天使」,是讓單親、失親、隔代教養或低收入戶等經濟弱勢學生,課後有人照顧。《天下》採訪這天,就有近20位孩子一起寫作業。上課之前,老師也提供少量牛奶、點心,讓孩子不要餓著肚子。「學習扶助」則是為補強學生落後的科目。

但要全天候照顧,首先遭遇的是師資不足。「現在很少老師願意晚上再來教課了,」蘇清泉說,尤其今年連代課老師都難找,因此近年來都是全部外包。

夜光天使委託給當地慈善團體正駿關懷協會,扶助學習課程則委請永齡基金會承辦。永齡的老師不但比照教育部的培訓條件,再加上10小時的國語、數學專業課程,以補足教學知識。

愈來愈多小校採取從早到晚全面性照顧的模式,讓學生留校到晚上,鄭人豪解釋,「要替家長想,做他的補習班。」(黃明堂攝)

愈來愈多小校採取從早到晚全面性照顧的模式,讓學生留校到晚上,鄭人豪解釋,「要替家長想,做他的補習班。」(黃明堂攝)

目前,新光國小的學習扶助班就有7個學生,佔全校人數約4分之1,蘇清泉解釋,從基本學力檢測結果來看,除了五年級的數學稍弱,其他都在雲林縣平均以上,顯見確實有成效。

但屬於「非山非市」學校的新光國小,資源卻遠遠比不上偏鄉學校。包括教材、設備等補助,每3年只有100萬元,僅有偏鄉的一半。

開課委託經營,累積起來的開銷龐大,光靠教育部補助還不夠,得再找民間團體資助。校長蘇清泉的重要工作之一,就是為學校找資源以補不足。

更困難的抉擇,是在招生壓力之下,新光國小不得不多收大校轉來的孩子。例如過動症的特教生,因在大校適應不良,家長反而會轉往新光國小,以便得到老師更多關注。

蘇清泉坦承,還有家長希望轉學過來,但他不敢太快答應,原因就是校內缺乏專任特教、輔導老師。

其實不只新光,審計部去年在中央預算報告中提到,各縣市國小應聘專任輔導教師,有7個縣市未聘足額,而國小代理輔導教師佔比過高的也有6個縣市。雲林縣兩者均名列其中。

「夜光天使」讓弱勢學生課後有人照顧。(黃明堂攝)

「夜光天使」讓弱勢學生課後有人照顧。(黃明堂攝)

教育需要全新模式|廢併校不該像等著「安樂死」

當百人以下小校已經逐漸逼近主流,受教權益和財政成本的拉扯,在偏鄉更為劇烈。政大教育學系副教授、教育部實驗教育中心計劃主持人鄭同僚就認為,許多偏鄉小校一年預算超過1000萬,人均成本可以高達200萬元,「等於是用『令人感動』的方式編預算。」

尤其部份百人以下小校的經營方式,「有點像安樂死,實際上並沒有好好去救,」鄭同僚批評,他因此在8年前開始推動混齡教學,要在教學品質不減的同時,讓師資運作更有效率。

不過,曾任屏東縣教育處長的屏東教育大學教育行政研究所副教授王慧蘭卻認為,學校不僅具有教育功能,還有文化和社會功能,小校裁併不能只看經濟成本。「這是政府績效問題,還是居民自決問題?容易產生爭議,」她提醒。

隨著國中小學生數愈來愈少,學校整併與否的辯論勢難避免。

小校的孩子,常是隔代教養家庭,放學後也經常沒人陪伴寫作業,因此更需要學校提供課後照顧服務。(黃明堂攝)

小校的孩子,常是隔代教養家庭,放學後也經常沒人陪伴寫作業,因此更需要學校提供課後照顧服務。(黃明堂攝)

但在廢併校尚無定論前,教學品質和校務經營不應在過程中被犧牲。採訪這天,樟湖生態中小學校長陳清圳打開密密麻麻的表格,滿滿都是校務經營的策略願景、目標、路徑和成功指標,裡面也包含國中會考成績減C、加A,相當於拔尖扶弱的策略和詳細目標。

當年哥哥蘇清泉接任元長鄉和平國小校長,隔年,陳清圳成為古坑鄉華南國小校長,走進雲林縣人口密度最低的華南村,在他的帶領下,華南不僅從原有的23位學生成長到百人規模,還有許多家長帶著孩子跨區就讀。

陳清圳不僅做教育,更拉著學生幫附近長輩解決問題,讓廢棄空間轉化為醫師進駐的社區醫療據點。6年前,陳清圳同時兼任樟湖生態中小學校長,在距離11公里的兩校間穿梭。

2019年,樟湖轉型為公辦民營實驗學校,也是台灣第一所生態學校,陳清圳就回任校長至今。現在學生規模近60人的樟湖,也是全台最大實驗學校聯盟KIST旗下11校之一,強調樂觀、自制、堅毅等品格教育。

協助偏鄉學校辦學,創建KIST體系的誠致教育基金會董事長李吉仁認為,少子化速度雖快,廢校也不能解決問題,因為從學校走下坡到實際廢校,可能歷經十年時間,「這十年就讓學校品質愈來愈差,」應該要從這個階段就介入,創造新的校務經營模式。

校長的領導力和創意是關鍵

像是偏鄉小校的師資共聘、共學、共教的「三共」,就是解方之一,李吉仁舉例,假設偏鄉小校都有音樂課的節數,卻找不到老師,可由教育局處協調跨校共聘,而不是由其他科別的老師兼著教。

更核心的問題是,校長的領導力以及帶動小校變革的能力和決心。「我們聘了一個校長,卻無法讓他好好領導,在現有校長遴選制度下,能施展的空間有限,」王麗雲認為,校長兩任8年,但多半都在第6年就開始找下一個去處,在校時也會害怕得罪校內的人而影響升遷,「或可考慮把校長任期延長到一任6年或8年,」讓校長有帶領變革的能力。若表現不佳,也可令他去職。

KIST即特別重視聯盟內各校的連結以及校長領導力的培育,同時讓各校自選校長,至今已出現3位30歲上下的年輕校長。體系內的11所學校不僅每兩週線上開會一次,對準策略、時間和人事佈局,還要每半年跨校聚集一次,共學新事物。

在此同時,政府更要打破西瓜效應造成的僵局。王麗雲指出,縣市政府應管控大小西瓜學校的人數均衡,讓兩校都是合理規模,給孩子均衡發展的機會。

雖然在升學壓力之下,家長都希望孩子得到最好的機會,王麗雲強調,但每個人都有接受好教育的權利,政府更應該投入資源,確保小西瓜學校的品質無虞,才能讓沒有選擇的孩子也有好的求學機會。

「至少在義務教育階段,盡量給孩子一個公平的開始,而不是那麼早就汰弱扶強,讓家長擇校的市場機制運作,」她說。

小校的未來,不是只有廢併校的選項,更重要的是校長的領導力和創意,而蘇清泉、陳清圳這對兄弟,仍不斷嘗試為教育找到新的可能性,讓每個孩子在他們的手上發光。

*本篇文章由【天下雜誌】授權刊登,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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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子珊(天下雜誌) 彭子珊(天下雜誌)

天下雜誌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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