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願意等待孩子相信：「原來關燈後大人不會不見」

今年年初的東京奧運，我在陳綢兒少家園和一群韌性十足也常常十足任性的「運動員」看了好多比賽，這群來自台灣各地的運動員，年齡從不足10歲到未滿18歲都有，從數不清唸過幾間學校，到出生之後就沒見過父母的都有，從黏到幾乎寸步不離，到武裝到心牆高築的都有，這些「運動員」是我們陳綢兒少家園陪伴的兒少。

會說這些兒少是「運動員」，是因為不管從我自己作為雙親都是思覺失調症病友的經驗，或是和這群兒少朝夕相處的學習，我體會到的是：其實所有人都很努力了。只是努力不一定會被看見，更不一定會被認可，而更在我們掌握之外的是，沒有人可以選擇自己出生的同時，就注定有些人要能好好長大，需要特別特別多的運氣。

當我和我的兒少們為著筆電螢幕裡的國手嘶聲吶喊的時候，螢幕裡出現的都是因為自己的天賦、努力和一路受人栽培而躍上國際舞台的選手，而我身邊的每一位兒少，在他們短短十來年的人生歷練裡，也都同樣的努力。他們努力活出每位兒童、青少年該有的綻放，更努力克服他們因著出生而獨有的生命課題。

譬如說吃飯吃很快，又總是不喜歡關燈睡覺的小宇。

每天都會有暖暖的食物嗎？

唸小學五年級的小宇，剛來到家園的時候食量堪比國高中的運動選手，差不多每一餐都是三碗飯起跳。可是看他那明顯低於同齡學生的身高和體態，真讓人摸不著吃進去的食物是都跑到哪了。有幾次我默默觀察到小宇在晚餐過後，會在無人的角落吐，想說可能是吃太快導致消化不好，甚至到了吐出來的程度。

「親愛的，你是不是吃飯吃太快了啊！」我本來只是打算跟他聊聊天的，卻意外發現他內心的焦慮。「這裡每一餐都像這樣嗎？」小宇問得出奇認真，像是有了什麼可以提報諾貝爾獎的驚人發現。「嗯，是喔，每一餐都會有熱熱的食物。每一餐的每一餐都會。」

一兩天過去了、兩三天又過去了，小宇吃飯的速度始終沒有慢下來，我跟其他的夥伴達成共識，就是每天給小宇一樣的提醒，那份提醒裡有他沒有的經驗，以及他迫切需要得安穩。

「親愛的，每天的每天都會有暖暖的食物喔。」

等待，就像在家園裡陪伴其他的兒少一樣，適時的提醒、引導和糾正的同時，我們需要花特別多的時間跟精力等待，因為很多兒少是在來了家園之後才第一次過上安穩的生活。各種第一次會讓他們陌生，因此需要花時間適應，確定這不是稍縱即逝的泡沫。

差不多過了一個多禮拜吧，小宇終於在新的體驗裡發展出舒適的步伐，吃飯的速度慢了，食量也趨於常態。

再要到讓小宇願意關燈睡覺，又是好幾個禮拜的適應，因為這又是新的體驗。倒不是說非得關燈睡覺不行，只是在我們家園是四位兒少同住一房，而偏偏和小宇同房的其他兒少，是有一咪咪光都會睡不著的那種。

小宇的床上堆滿了娃娃，那讓他感到安全，卻苦了哄他睡覺的夥伴。在小宇的床邊邊，我那哄他睡覺的夥伴腰痠得很，終於撐到小宇睡著後，卻因為一個小小的起身又驚醒小宇。

小宇驚醒的時間點慢慢延後，從我夥伴的起身就醒，到關燈才醒，再到關門之後才會醒。有一天早上六點多我的夥伴要去叫兒少們起床的時候發現，小宇打坐般地靠在床沿跟牆壁之間睡著。小宇很努力地適應，他的努力好可愛，卻也可愛的令人揪心。

小宇第一次體驗到，也終於體驗到，原來關燈之後大人不會不見，原來自己不用醒在空無一人的隔天早晨，只能跟放在桌上的幾十塊零錢說早安。

 只要給我一張彈跳床！

有一天看完東京奧運的某場比賽，我跟小宇應景地聊起運動。
「那你最厲害的運動是什麼？」
「我可以跳很高很高喔！」小宇邊說邊用誇張的手勢比像天際，好像頂到台北101就只是他的一般發揮而已。可是小宇的個頭矮矮的，任他比得再誇張，他的指尖也還不及我的下巴。

「說成這樣！你是可以跳贏奧運金牌選手嘛！」
「絕對可以！」眼睛瞇成一直線又側著臉的小宇，顯得特別鬼靈精怪。
「只要給我一張彈跳床就可以啦！」小宇耍完小聰明，帶著笑聲就朝籃球場飛奔而去。我想著小宇最後說的那句話，看著他逐漸縮小的背影，心中的想法也逐漸清晰。

我們都可以跳贏奧運金牌選手，只要給我們張彈跳床，而對方是站在流沙裡。這跟我們的資質和努力有關，也跟我們踩著什麼起跳有關。只要對方是陷在泥淖裡起跳，而我們則站在平坦的地板上，資質和努力大概就不重要了。

「跳得高」不需要是衡量人生的標準，「勝負」也無需是我們的目標，但如果比較是不可避免的，希望我們強調一個人的資質和努力的同時，也留心到很多兒少自幼的環境是特別辛苦的。

人生不一定要是場競賽，但這些在安置機構裡的兒少確時在和時間賽跑。在成年之前，他們需要獲得比多數人更豐厚的資源跟關愛，才有機會超越自己的出生。

逆境，能鍛鍊一個人，但單單只有逆境，任誰都會溺死的。
人都需要在愛裡成長，逆境裡的人，需要更多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