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拜託不要跟媽媽講」一場作弊，照出未解封的家庭壓力

那天，一如往常的在辦公室改作業，轉頭瞥見門口站了幾個怯生生的臉孔，是我導師班上的孩子。這幾位平時很少主動來找我，真是稀客哩。邀請他們進來坐，看彼此眼神互相示意來示意去，我猜大概是有甚麼小祕密要跟我分享吧。　

等了好一陣子，他們終於推出一位代表發言：老師，ＯＯ真的有作弊，我們都看到了。你那天找她去問，她一定沒有承認對不對！但她真的有。

時間拉回前幾天的早自習。我偶爾會隨機請各科小老師給我看他們最近一次的登記分數表，若有未發回的考卷更好，我直接看考卷，稍微瞭解一下班上孩子在除了我任教科目以外的各科學習狀況。那天我隨機看的那張考卷頗難，而他們提到的那位同學考卷上有許多塗改痕跡，且每次塗改後都是正確答案。

我當時直覺其中可能有問題，私下請孩子到辦公室找我。談話中，她非常斬釘截鐵地堅持自己絕對沒有作弊！雖然心中有疑慮，但畢竟我沒有更直接的證據，也就先讓她回去。

接下來就是劈哩趴啦的各種事證。「我看過她邊考試邊在抽屜偷偷翻書」、「我看到她叫隔壁的互改的時候幫她改答案」、「她好像還會寫小抄放在鉛筆盒裡」。

我請孩子都先冷靜一下，一邊稍微紀錄下來。才剛拿出筆，耳邊又劈哩趴啦響起：「她功課本來就很好，我們都覺得老師不會相信她會作弊」、「她都不敢在妳的英文課作弊，都馬挑那些老師人超好的課！（欸甚麼意思～我人很差嗎）」「她已經作弊好幾次了！這次是終於班導你發現了，我們才敢來跟你講的。」

我請孩子都先不要向任何人提起這次的談話，保證一定會好好處理，請他們都先安心回教室上課。

唉，又是我最不喜歡處理的作弊問題，卻也是每個老師在任教過程中幾乎無法避免的棘手事。每個孩子作弊的動機不同，事情處理起來可大可小，花費的時間可長可短，全看老師用甚麼樣的角度切入、希望達到甚麼目的。

的確，這個孩子待人處事不錯，成績中上。個性比較神經質，容易緊張，也很在乎別人對自己的看法。我決定先跟辦公室的其他老師借尚未發回的考卷和小考本來看，看了兩三科，心中便已經有了結論，剩下的只有如何讓孩子誠實面對這個問題。

終於等到有了兩節空堂，我提前請孩子到辦公室來找我。一到辦公室，我都還沒開口，孩子就已經緊張到滿頭大汗。看到我桌上放著各科蒐集到的「證據」（其實如果遇到更堅持的孩子，這些根本不足以讓他們承認），才剛開口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孩子已經蹲了下來，哭得稀哩花啦。

孩子邊哭邊說......老師拜託你不要跟媽媽講，講了我會被罵死。她說，當年姊姊念國中的時候，媽媽對她的學業也是要求很高，姊姊壓力大，常常把自己關在廁所裡面不出來。後來她在大考前崩潰了，高中沒考好。媽媽最近一直跟她說，她的能力比姊姊好很多，高中應該要考得比姊姊更好。爸爸很少管她們，家裡大小事情也都是媽媽在處理。

她繼續說......媽媽上班很忙，下班後也常繼續處理公司的事情。每次想跟她講話，媽媽會給她5或10分鐘，叫她說重點。時間內講不完或表達不清楚，媽媽就會叫她不用再說了。她說，全家最開心的時間，就是如果考試考得很好，爸媽會帶她們出去吃大餐。只有在那個時候，媽媽會講最少的手機，全家可以輕鬆一點聊聊天。

聽完孩子哭哭啼啼、斷斷續續地描述，我給她一點時間平復心情。關心之餘，我告訴她，這段時間的作弊，或許部分原因來自背後的長期壓力，但選擇了錯誤方式面對，請孩子還是要勇敢承擔相應的後續懲處。

孩子本來就懂事，不需要我多言便自己說：作弊是對那些誠實的同學不公平，她願意接受任何處罰。她還說，其實很感謝老師發現她作弊！她感覺自己上癮了，有點戒不掉這種得到超高分的興奮感，現在終於有人可以阻止她。但拜託，可不可以不要告訴媽媽？

我深吸一口氣，告訴她，這我可能辦不到。正因為我察覺到她們母女之間長期不甚健康的相處模式或許正是這些事情的根源，所以我更需要讓媽媽知道這個狀況。我告訴孩子，要請她正視這些問題，我瞭解她心中一定很恐懼。但如果妥善利用這次事件，這或許是個讓她們母女重新檢視、修正彼此互動關係的契機，她願意讓我陪她一起面對嗎？孩子思考了很久，點點頭。我答應孩子會謹慎處理。

孩子離開辦公室後，為了避免貿然插手學生家務，我聯絡了當年教過姊姊的同事，想多了解這孩子的家庭狀況。同事還記得兩年前畢業的學生姊姊。她說，姊姊當年的確常常表示家裡給的課業壓力很大，甚至一度出現自殘的現象，曾轉介到輔導室接受諮商一陣子。

掛上電話以後，我思索著，除了校規處置之外，在這個案例當中，更重要的應該是整個家庭關係的重塑。這經常是許多學生問題的最根源、卻也是老師最難著力之處。

固然多數家長都很樂意與老師溝通合作，但也有部分家長會認為這是他們的家務事，老師你在學校好好教書就好，幹嘛想要管到我在家怎麼教小孩？這其實也無可厚非。這次很幸運的，在多次溝通聯繫後，感謝學生媽媽願意在百忙之中來到辦公室，與我和孩子一起坐下來談話。

媽媽是個很理性的家長，雖然看得出來，在談話的最後她依然認為孩子的能力和做事效率都是未來出社會的關鍵（其實我也很認同），但看到孩子哭到幾度無法言語，終於找到機會鼓起勇氣說出她長期以來感受到的壓力，而媽媽紅了眼眶的同時，也承諾會盡量把工作習慣留在辦公室，不要再用對下屬講話的方式對待孩子......坐在一旁聽她們對話，我差點也跟著落淚。

在這波疫情下，學生停課、許多家長改為在家工作，家人間突然被迫緊密朝夕相處，很多家長吶喊自己已經壓力爆表許久，那麼，孩子呢？隨著工作場所和家庭之間的界線變得模糊，我們是否變得更容易在無意間把工作習慣延續到家中，或把工作情緒帶給家人？家人間的相處，是更親近、還是更窒息了？

家人是一輩子的課題。望子成龍是人之常情，但在要求孩子的同時，我們或許可以試著偶爾停下腳步，夫妻或照顧者之間互相提醒檢視，我們當前的家庭關係健康嗎？有沒有哪裡需要修正？隨著家中兩個孩子漸大，這也是我給自己和伴侶的功課。

＊作者FB專頁：蔡蔡視角｜教學現場．親子育兒．有感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