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的性暴力繁衍:性侵受害者為何成為新加害者?

沒有人生來就是想傷害別人的,除非他不了解自己身上帶著什麼傷。 我們常很直覺以為,被害的經驗會讓受害者最能知道被害的痛苦,他們一定最懂得如何幫助受害者脫離魔掌。但實情是,一人默默獨自承受有害的環境,會讓人也變成加害的一員而不自知。 究竟,要如何避免受...

 ▲小光在醫院頂樓,面對方才的遭遇有複雜的情緒掙扎(電影《無聲》劇照,CATCHPLAY提供)

▲小光在醫院頂樓,面對方才的遭遇有複雜的情緒掙扎(電影《無聲》劇照,CATCHPLAY提供)

電影《無聲》鉅細地描繪了封閉的環境裡,性侵害是怎樣無聲地被允許發生,又怎樣讓每個身處其中的人,都可能變成加害者。本文不做劇情暴雷,而是欲探討性侵受害者成為加害者的心路歷程。

沒有人生來就是想傷害別人的,除非他不了解自己身上帶著什麼傷。

我們常很直覺以為,被害的經驗會讓受害者最能知道被害的痛苦,他們一定最懂得如何幫助受害者脫離魔掌。但實情是,一人默默獨自承受有害的環境,會讓人也變成加害的一員而不自知。 究竟,要如何避免受害者變成加害者這樣的悲劇發生?

正義要得以伸張,打破「這種行為很正常」的錯誤輪迴

「每個人都應該會直接譴責性侵害這種罪行,並且立刻將加害者抓起來吧?理應是這樣,為什麼我還是一再地被侵害?旁邊的人為什麼都無動於衷,甚至聯合加害者一起來欺負我?為什麼這世界是這樣?天理在哪裡?為什麼沒有人會來救我?」在遭遇傷害時,受害者的憤怒、悲傷、困惑情緒一波一波接擁而上,這些得不到答案的問題,會在心中反覆盤旋。

如果這世界顯而易見的公理遲遲沒有得到伸張,人對世界(外在整體環境)的信念將會從恐懼、懷疑、崩潰,終至變成反轉(這樣他就不用再恐懼了)。

「如果世界『本來就是』這麼殘酷,是個人吃人的世界,那我不吃人,就只能被吃。」於是受害者領悟到,只有讓自己成為掠食的一方,才能避免自己永遠被別人掠食。

或是認為「原來性侵別人,大家這麼習以為常,對這世界來講,根本不是一件錯的事情。那我有慾望的時候,我對別人硬著來也沒什麼關係。」 更可能合理化為「大家都覺得他只是在『玩』我,那我也可以去玩別人。」

所以性侵的環境沒有改變,讓性侵的情況一再發生,將不再有人相信正義和惡有惡報。整個系統裡的人的善良信念都會被扭曲,並且一代代傳下去,導致後來加入系統的被害者轉成加害者,如此輪迴。 這正是封閉系統的可怕之處—大家都認為這種行為很正常。

若要打破這種輪迴,必須有人從外部去破解封閉,讓被欺負的不平感受得以平反,讓惡行得以被懲處,讓人重新相信正義。

釐清脈絡 「這不是你的錯」

不少性侵害、性騷擾都是從嬉戲開始。因為嬉戲、開玩笑、惡作劇,都有不少肢體碰觸的部分。每一次的肢體碰觸都是一種界限試探。試探你能接受多少、試探你能反抗多少。

這樣碰你,如果你能接受,下次就碰你更隱私的地方;這樣碰你,你沒有力量反抗,下次我就可以更恣意妄為,碰我想發洩性慾的部位。

即使玩到後來,被害的一方發現不對勁想反抗,加害的一方已經停不下手:「你剛剛不是『玩』得很開心嗎?我們繼續『玩』啊。」悲劇往往會這樣發生。 這也是學校現場常禁止帶有性意味嬉戲遊戲的原因,例如:互抓隱私部位、阿魯巴、脫別人褲子、拍性感照……等,因為孩子常常會不自覺的玩過火,或演變成各說各話、互相指控。

在嬉戲的氣氛互動下區辨自己是不是被侵犯,並不是容易的事情。尤其大家都看起來那麼開心,只有我覺得不舒服,是只有我特別奇怪、難相處嗎?為了氣氛和諧,我是不是得要「配合」大家?

此外,被性侵的過程是極度痛苦的,接受自己被性侵的結果是極為殘忍的。因此被害方可能會嘗試合理化自己剛剛也只是在玩,對方並不是壞人,只是比較粗暴。 如果自己對對方原本就有好感,例如:暗戀,這會讓自己更為錯亂。

這樣的解釋久了,自己會越來越難判斷什麼樣的程度才是被侵犯?自己是不是自願的?這也是權勢性侵案例造成更複雜創傷的原因之一,對於年紀越小、或性知識較為缺乏的孩子,造成這種錯亂的機率就越大。

另一方面,因為自己的不舒服不被人當一回事,自信不足的人可能還認為「一定是我有錯在先,他們才可以這樣欺負我。」反而去檢討自己,而不去追究加害方。這樣的想法也會讓加害方更加猖獗,更認同:「一定是你不好,所以我可以侵犯你。」

一旦有了上述這些錯亂的認同,就不難理解有些受害者有一天會變成加害者。他們也只是像學長姐一樣對學弟妹這樣「玩」;他們也覺得為了團體和諧,不可以有人「不配合」;他們也認同有人「犯錯」就該活該被侵犯。

所以要打破這樣的認同,必須有外來的人帶他們重新檢視發生的一切。輔導的重點就是有人能重新替他們梳理脈絡。嬉戲的什麼時間點、什麼動作就是侵犯了?帶他們認識「侵犯不是玩,玩只建立在能尊重每個人的意願上」、「只要不舒服,就不是玩,就該喊停」、「為自己的感受發聲,是理所當然,不是不合群」、「不可以用團體和諧為由去壓迫別人的意願」、「無論自己有沒有錯,別人都不可以侵犯我」。

性感受是天生的原始驅力,無須自責

性侵比家暴更令人哀傷和複雜的一點,就是性是原始驅力,是帶有歡愉的可能。研究指出,即使是被性侵痛苦的當下,也有可能同時出現身體舒服的感受。

這會令被害者困惑、羞恥和感到罪惡。「他侵犯我,我明明恨他恨得要死,為什麼我還會感覺爽?我真是骯髒!我真是個變態!」因為我們直覺認為,這該是二分對立,否則就是背叛了自己。 於是會執著於自己是不是也喜歡這樣被侵犯的性感受上?

對自己失望透頂、自己也蔑視自己,開始自我放棄。這會使他們去做更多危險的性行為(例如:性濫交),把更多的衝動(不論是性慾、渴望還是攻擊)都用性來解決。甚至用性來控制別人,用性來當作迫害別人的工具。但源頭可能是我們忽略了人天生會有性感受這個事實。

受害者奮力想對抗被侵害當時的性感受,卻反而讓自己往後的人生都太受制於對性的關注。一旦能從中跳脫出來,接受性只是自己的一部分,它不必然跟「喜歡」畫上等號,也不需要因此忽視自己的其他價值。受害者才會重新「尊重」自己,也尊重他人,重新活出新的人生。

學會聽懂孩子的求救訊號

性在社會文化的框架下,常必須被迫隱晦,難以在公開場合討論。年紀過小,或在非正常交往的原因下擁有性經驗,即使是被迫的、不是自願的,也常令當事人羞恥、難以啟齒(女生還會被說嫁不出去)。我們會想像社會上一定將有很多人對我們指指點點,這些不論這是否是事實,我們就是會這麼恐懼。

所以,他們需要有很大很大的勇氣,才敢跟大人求救。而大人必須要有擔當、要夠敏感,才不會漏接可能的微弱求救訊息,才不會辜負他對我們的莫大信任。

並非受害人都能屢次大聲地跟大人求救。相反的,他們可能僅僅求救一兩次,甚至用非直接的方式跟大人釋出求救訊息,例如:週記、簡訊提到有親近的人對他做出不舒服的肢體接觸等……。

如果我們出現任何懷疑、冷漠的回應,都是在挫敗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和信任。當然,實務上也曾有謊報的案例,但那可以靠後續謹慎的調查程序來避免冤案,而不是在接到求救訊息的第一時間就予以質疑。

如果我們的價值觀出現任何無法接受或排斥(像是父母擔心孩子已經「不潔」了),我們所展現出來的態度,都可能令孩子心碎。孩子所感受到的不是你對他未來的擔心,而是此刻你這個把他帶來世上的人卻嫌棄他存在的價值。然而,父母也是事件裡受重傷的人,他們也需要時間消化這個衝擊,他們的苦也無從找人傾吐。

暴力、性侵會強力破壞人的安全感。受害者會自我懷疑「為什麼我會無端被人侵害?這世界還有哪裡是安全的?還有誰是可信任的?」這些不安讓人處於緊蹦和崩潰的邊緣,這樣瀕臨破碎的安全感,是無法再次承受被人否定和懷疑的。

大人有力道的力挺 是孩子重建信心的關鍵

只要有一個人不相信他講的話,他就可能會做出:「不可能有人會相信我,沒有人會願意幫助我」的結論,而不再求救,然後還可能持續受害。

尤其如果發生在大人對小孩的性侵案件上,更是會讓他再也不相信大人,產生「大人只會彼此袒護」、「大人只會欺負小孩」、或「大人完全不可以信」的想法。

但另一方面,人在脆弱之下,你的挺身而出,卻也是另一個重新修復孩子與大人之間關係的重要契機。如果父母,能展現出無所畏懼的保護、力挺自己孩子的態度,將有機會大大修復過往種種的親子不睦,因為這是你重視他在世上價值的最大證明。

他們需要你有力道的力挺,才有信心去對抗未來他人的指指點點。這也是他們重建對人類信任的關鍵一步,讓他們感受到「還是有人可以無私的幫助我」。 協助性侵受害者,是需要敏感、耐心和同理的。

非身處其中的我們,不容易想像有害的封閉環境系統是如何閥害一個人的判斷和良知。而上述的做法都需要受害者已經在安全的環境下,若受害者仍持續壟罩在危險的陰影裡,情況是無法好轉的。因此,我們需給予其長期的支持和身心照顧,才能漸漸轉化其既有信念和身體感受。

成為孩子可靠的靠山,消融環境的冷漠,就能中止傷害繁衍的骨牌繼續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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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維信 林維信

林維信

諮商心理師

諮商心理師,專長學齡兒童與青少年諮商、戲劇療癒方案、人際議題,經營粉絲頁「自發性與療癒-林維信心理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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