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選文組需要勇氣」只是喜歡文科,為什麼要一直被說沒前途?

「念文組的學生找我閒聊時,感嘆選文組需要很大的勇氣,因為身邊唱衰的人好多⋯⋯」資深補教老師楊陽分享,即使教改持續強調探索與適性發展,但在教育現場,仍明顯感受到學生的方向選擇普遍地往理組偏移。許多選組、選班群困擾的學生找他訴苦,他也看見在龐大壓力下的選擇,帶來的後座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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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重點摘要

擁有探索知識的熱情

三十歲出頭時,我已是服務的銀行中,最年輕的科主管。但金融工作裡複雜的人事傾軋與繁冗的規範,讓我逐漸冒出一個念頭:「這不是我要的。」三年後,我離職了。離職後那段前途茫茫的過渡期,有如人生砍掉重練,直到進入補習業,我才在講臺上,真正找到工作的熱情。

如今已快退休的我,若真要說在人生中做對了什麼事情而讓自己稍有突破,我會說是「探索知識的熱情」。

很晚開竅的我,高中時,理科總是不及格,卻跟著身邊的許多同學選了理組。從此像是在漆黑隧道中,摸黑前行,每天都被困在艱澀的理科考題漩渦中,被一次次的低分粉碎自信心。

對於科系選擇,我也一片茫然,最後聽同學的建議填了資訊系。但是在大學面對艱澀的寫程式考試,常讓我懷疑自己選錯科系,這個念頭伴著焦慮,像隱形的繩子套在脖子上,越縮越緊。「出社會後,如果得每天寫程式,我會發瘋。」大二時,腦子對我示警。

知道資訊系不是自己未來的路,我開啟了宛若尋寶電影的學習大冒險,第一次在校園裡面探索興趣。回想此前的人生,只覺得像是吃考卷度日的機器人。

在爸爸的支持下,最後我勇敢地換跑道,考上經濟研究所。有天,在研究室寫著數學模型程式,發現自己其實並不痛恨寫程式,也滿喜歡數學的,體悟到「原來考試的壓迫,會讓人覺察不到自己的感受」。終於擺脫學習夢魘的那當下,我在求學路上已惶惑地獨自走了十幾年。

畢業後,如願從事心心念念的金融工作,以為這就是自己摸索一生得到的解答。沒想到腦海再次出現「這不是我要的」。

這段曲折的人生經驗,卻成為我教學生涯的瑰寶。我常分享這段求學過往,提醒學生多給自己一點嘗試的機會,不要太快下結論。

「考上大學後,發現念的科系不喜歡,很正常。人生路上,不間斷的學習與摸索比科系重要。」

到底要多有錢,才算人生勝利組?

成為專職老師後,很高興看到教改一路強調探索與適性發展,但是在教育場合卻仍明顯地感受到學生的方向選擇,普遍地往理組偏移。

為此,我詢問了一位念明星高中的學生,他們學校的文組學生只占約10%。另外,幾所知名高中的人社班(人文及社會科學資優班)也在二○二二年宣布停招。其他網路報導也指出類似的觀察,如前高雄女中校長林香吟在二○二二年的一次專訪中提及,三十年前她讀雄女時,自然組與文組學生的比例是三:十四,現今變成十四:七,理組人數是文組的兩倍。

念文組的學生季剛有天找我閒聊時,感嘆選文組需要很大的勇氣,因為身邊唱衰的人好多。同學得知他以後想念哲學系,紛紛勸有實力考學測滿級分的他考慮「社會現實」。補習班的行政導師也勸他要拚電機或醫科。

熱愛思考的季剛接連發出幾個超齡的提問:「我想探索人生而念哲學,為何要被人說沒『錢』途?到底要多有錢,才算人生勝利組?」「大人了解自己嗎?快樂嗎?不會怕工作突然做不下去嗎?你花掉與沒花掉的錢都是別人的,不是嗎?」

雙眼澄澈、思路敏捷的十七歲少年,展現了高超的哲學思考力。

所幸他得到父母支持,順利進入哲學系。上大學後,有天回補習班看我時說,自己打算從大二開始探索各種課程,「我不想被科系綁架」。

眼前充滿冒險精神的他,看起來閃閃發光。

但並非所有學生都能得到父母的支持追夢,或是有足夠的意志力,對抗大環境的金錢焦慮。

不想當家族的異類

選組期間,另一個學生子垣也為了選組的煩惱,找我訴苦。追問下,才知道他對於理科都不擅長。我問:「你不喜歡理科,為何還會在文、理組間猶豫?」

他一臉無奈地回答:「老師,你知道網路上有篇貼文討論嗎?〈為何窮人還敢念文組?〉,看了讓我覺得自己念文組會變窮。而且我們家族裡有很多當醫師、從事科技業的親戚,聽說我對設計科系有興趣,曾當面對我說我以後會變成社畜。加上我哥哥念頂大的資工系,家族聚會時,大家常在聊資工系畢業的年薪有多高。如果硬要念文組,我會變成家族中的異類。」

難怪他會這樣挫折又沮喪。長輩們個個是補刀高手,而同一個屋簷下的哥哥則像照妖鏡般,隨時提醒自己「錢」途黯淡。

知道子垣的處境艱難,但選組這種人生大事,我實在難替學生拿主意。為了稍稍安慰他,我分享了自己的經歷,並告訴他:「不管念文組或理組,上大學後,繼續探索、學習不同的知識才是重點。」

困在沮喪情緒中的子垣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離開時說了句:「我只是喜歡文科,為什麼要一直被詛咒沒前途?」 

在家人的凌厲攻勢下,子垣最後還是選了理工組。幾個月後,行政導師告知,他母親來電表示孩子的英文成績下滑了,希望補習班逼一下。

當天下課,我找子垣了解狀況,發現眼前的他神采全失,如槁木死灰。他說:「作業、報告加上考試,常熬夜到深夜。每次考數學、物理和化學必不及格,訂正和輔導吃掉我所有的時間,連本來不錯的英文、國文也被拖累……」

在重重打擊下,他已經顯現出自我放棄的表徵,完全失去鬥志,但家長來電卻只關心他的英文成績下滑。

「家長看不出這個孩子快不行了嗎?」關心子垣時,我內心不住地碎念。

教育不是強調「適性發展」嗎?

發覺有許多學生都困在與子垣相類似的困境中,出於好奇,我在平日觀察教育風向的知名家長社群及補教老師社群發問:「我的學生想念哲學系,大家的看法是什麼?」

問題一出,原本靜悄悄的群組,突然像有人在鯉魚池撒上一把飼料般激烈擾動:「他爸媽是不是很有錢?」、「科技業隨便都年薪百萬」、「薪水低就是社畜啊!」、「文組就是往社會底層移動」、「小孩出社會以後就會後悔」、「電資醫牙,才是王道」、「文科有的都廢系了」……

這些反應令我恍然大悟,為什麼每次學生對我說想念文組時,都一副好像做錯事情的樣子。每當我表達支持,他們往往先是一陣訝異,接著笑容燦爛地說:「謝謝老師!」我當時不解,身為師長理所當然地支持學生探索,為何竟能得到感謝。

「電資醫牙」的成功故事,在主流媒體平臺的聲量遠勝於文組,常以「○○科技公司平均薪資○百萬,文組發展受限」這類標題出現,這一切竟然給文組學生帶來這麼大的壓迫。

在強調適性發展的教育環境中,讀文組卻被視為一種冒險。十幾歲的高中生發現自己比較想念文組時,竟然要面對這個社會滿滿的歧視與惡意。若父母不支持,處境真的很艱難。

「和我要好的同學都要念理組,我爸媽也說念文組沒前途。」一位女同學不堪補習班連續輔導理科後,有天因壓力崩潰,說出自己當初選理組的原因。

眼前這些文組生真像孵化後,從沙灘裡鑽出的小海龜,在奔向大海的過程中,得歷經人類、螃蟹,甚至海鷗的襲擊。沒能抵達大海的海龜們,有些變成水族箱裡的寵物,有的淪落到動物園,或是被其他生物吃掉。

許多學生就像是終生沒機會體驗大海的海龜,不知道自己其實屬於大海。

強逼的後座力之大,無法想像

子垣到了高三,副作用越來越顯現:理科全部都念不起來,國文、英文在強力練習下,勉強維持基本的水準。每回看到他,總是精神萎靡,沒有高中生應該有的青春氣息。

「大家為什麼要逼我念理組?」有天,子垣找我問問題時,發出洪水般的怨懟。

見他的情緒糾結影響課業太嚴重,學測又步步進逼,我試著緩解他的心結。「有些大人在社會上嘗過被收入分級的滋味,身上一輩子都刻著數字。飽嘗薪資數字帶來的人情冷暖後,不希望孩子也有這種際遇。」

子垣表示能理解爸媽的擔憂,也說眼下無法回頭了,只能咬牙往前衝。

近乎週週崩潰的子垣,在各科老師談心陪伴與填鴨灌溉下,最終摸上了資訊系。他傳來訊息:「謝謝老師的陪伴,我考上國立大學資訊系了,我超開心的!」

我一方面慶幸他如願達成了父母的期待,但也心知他後面的路肯定不好走,默默祈禱他能夠逢凶化吉。

一年後,收到子垣的訊息,內容是我熟悉的句子:「我休學了。出了社會要我每天寫程式,我會發瘋。期中考、作業全面崩盤,我根本不可能畢業,遑論什麼年薪數百萬。」

爸媽起初極力反對他休學重考,不斷灌輸他「熬過去就好」。如高中選組時,他再次接受爸媽的建議,苦熬下去,但最終引發憂鬱,到身心科報到。

「媽媽看到我憂鬱症的藥包,才終於讓步,說服爸爸讓我休學重考。」走到這一步,他也才意識到自己被硬逼的後座力有多強。

兜兜轉轉一大圈,他終於在重考班決定回到文組。

大人的身上,究竟刻了多少數字?

我把子垣的故事傳到家長社群,希望家長們能夠有所警覺,不要硬逼小孩選自己不愛的科系或組別。同時,我貼了幾則頂大學生休學、退學的新聞報導,前幾名的系所都是理工科。

如鯉魚池的社群瞬間又湧動起來,然而大家最後的結論是:「出社會後一定會後悔。老師,你如果有小孩就不會這樣說了。」

我嘆了一口氣,默默地退出家長社群。

*本文摘錄自寶瓶文化《要讓孩子贏過誰:一位非典型補教老師的教育修羅場 》,未經同意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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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祐嘉(楊陽老師) 張祐嘉(楊陽老師)

英文補教老師

英文補習班名師,近20年教學資歷。以一篇從補習班第一線關注時下孩子「手機成癮」嚴重現象的文章,獲得萬人共鳴按讚及分享。在教學場上近20年,近身觀察各類學生的生命經歷,常陪他們面對內心糾結,在補教教學的世界另闢蹊徑。信仰「面對國、高中生的教育,只有師、生、親三方形成合作關係,才能發揮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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