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失敗」的教學故事:引導反思社會階級,造成學生反彈

【李淑菁專欄】社會上三不五時會出現對「戰學歷」的討論,我對這這沒有太多興趣,今天我要講的是一個「失敗」的教學故事,卻能帶我們重新思考高等教育的未來。

當優勢社會階級身份被揭露,該如何引導學生反思?課程該怎麼設計才能真正的反思,而非像強迫學生「感受」社會階級複製的不公平。圖片來源:Shutterstock

當優勢社會階級身份被揭露,該如何引導學生反思?課程該怎麼設計才能真正的反思,而非像強迫學生「感受」社會階級複製的不公平。圖片來源:Shutterstock

本文重點摘要

約莫兩年前,系上希望由我與另兩位老師合開教育系大一的基礎課程《教育概論》,考慮到主流教育概論往往以常態(normal)為關注重點、從中心(center)角度進行觀看、並判斷所謂的好/不好、優秀/駑鈍等。為了這三分之一的課程,我花時間整理成一本上課用書《邊緣教育學:寫給教育新鮮人的導讀書》,嘗試從「邊緣」出發,以教育社會學為理論基礎,性別教育、多元文化教育為核心議題,嘗試讓「邊緣」成為中心,使得教育新鮮人學習從邊緣的角度觀看所謂的「教育」,也透此讓學生重新思考「教育」的本質。

志得意滿的花了許多時間做課前準備,課程當中剛好遇上學校的「文山聯盟」事件,即政治大學與附近大文山地區的大專院校共同組成跨校聯盟,包含華梵大學、世新大學、中國科技大學、景文科技大學、東南科技大學、臺灣戲曲學院等,這消息在網路引起熱烈討論及反彈,有政大學生憂心學歷貶值等。這是一個很棒的教學切入點,我於是把6次課程重點放在未來教師的多元文化教育,跟他們談哪些人念台大?上頂尖大學?科技大學又是哪些背景的人居多?想要讓他們理解「教育不公平」的結構為何。

感受性體驗自己社會位置的教學引發反彈

為了讓學生更加理解自己的社會位置,規劃前進、後退的活動,例如「父母之一有大學學歷」往前一步、「雙親之一是原住民」往後一步等,由於班上人數太多,於是請大約4、5位上來作為這活動可以如何進行的例子,沒想到這「感受性」活動也引起部分學生的反彈,有同學認為「當活動結束時,我看到有同學一直站在原地不動、遲遲無法前進一步,而另外的同學已經遙遙領先時,不免為這個活動設計感到不滿。我無法決定先天性條件,但這些也不該被拿到教室上被公審。」其他教學評量留言還包含「有些同學對這樣的課程感覺到很不舒服」、「老師有些言論對同學很不友善」、「希望老師能夠更多尊重學生的想法,少一點灌輸自己的想法到我們身上」。

這對我而言是一大衝擊,原來對於眼前絕大多數來自中上階級家庭背景的大一新生而言,這樣的教學讓有些同學感覺太過強烈,更諷刺的是那些感受卻是這門課教學目標致力要消除的。

來自農工階級的我,無法體會這是什麼感覺,痛定思痛,我試著思考著優勢階級被挑戰的心情是什麼:

很認真用功考上頂大,卻又被引導思考自己的成功可能來自於很好的家庭條件,那是多大的否定?

我也思考什麼樣的課程設計能夠在不到6週的時間引導大一學生思考教育不平等的議題,想到有些學生在這門課的心情,我決定向全班寫最後一封信,摘錄部份如下:

當時的脈絡是要讓同學體會不同社經地位、性別、族群起跑點、文化資本的差異,因此請一些同學上台,我也說了那只是一個活動的例子,沒有人要「公審」任何人,是要讓大家從教育社會學的觀點理解:我們現在的「成就」或者「頂大學生」的位置光環並非「理所當然」,而背後有哪些因素支撐著我們有這樣的「成就」。這是教育社會學的批判觀點,從結構面來分析現象,絕非針對任何的「個人」。如果妳/你有非常不舒服的感覺,我也能夠理解,因為大部分的我們是享受很多資源的社會優勢者。

****************[略]

我會建議大家先去修「社會學」,再來修「教育社會學」相關的領域,否則感受會太過強烈。臺師大的教育系,「社會學」是必修。我自我檢討一下,這6週應該只講「社會學導論」就好,否則一下子就進到多元文化教育,在沒有任何「社會學」、「教育社會學」的基礎前提下,對有些同學的確太快、太重、太多,特別是剛從高中上來的大一同學。

對於過程中有「感覺到很不舒服」我很遺憾,但這個是人之常情,被挑戰總是會不舒服,然而這是作為未來教育者「反思能力」的開始—每個人出生背景、生存的環境,都會影響著他們如何思考事情的方式。但當然每個人出身自己無法決定,我們出身好,是我們的幸運,但如何拿這些幸運做更多事?但在師資培育過程中,必須開始學著如何以「整體結構」的觀點來思考每個學生,才不會成為再製(reproduce)既有社會結構的推手。 

最後,送給大家一段短片,作為課程最終的結束。
你拿幸運做什麼?

找個值得耕耘的地方,種下你的幸運

負面感受如何引導出反思?

我不確定多少學生能夠理解上一封信的內容,但這以「感受性」出發的課程,的確引起優勢學生的「感受」,但卻大部分是負面的,當然也有正面的,特別是轉學生、性別少數、來自東南亞等弱勢群體學生。我回想之前開過5次大學部「多元文化教育」選修課程能成功引起學生深刻反思的原因,可能在於有完整的時間累積理論上的扎實訓練,帶著學生進行學術上的思辨,之後再藉由各小組的實作行動進行反思。這樣的知識性混成實作課程設計,對於菁英學生而言,應是較婉轉、較能接受,且能自然進入反思狀態的方式,而非像「教育概論」課程讓學生在毫無知識反思、心理預備的情況下強迫進入「感受」。

教學場域與歷程作為田野(fieldwork),過程中筆者不斷思考與對話,上述的教學失敗原因在於在一層層的理論概念理解之前,我就急著讓學生「反思」,這對優勢學生形成一種很難接受的情緒,甚至成為「灌輸學生想法」的教學,更是始料未及。

換言之,揭露特權位置必須以知識的引導為前提,並且在知識的堆疊中,一層層的抽絲剝繭,

讓學生逐漸感知並自我拆解,而社會行動實踐正是加深看見、感知與反思的重要媒介,而非結果。

這一兩年來,國內突然瘋狂談 SDGs,SDGs 第四個目標特別強調教育民主的內涵,「要確保達到涵容(inclusive)與平等(equitable)的優質教育,並促進所有人都能有終身學習的機會」,或許該是時候好好檢視目前高等教育制度如何能往涵容、平等與共好的優質教育努力,特別是在同溫層很厚的當代社會,如何讓未來各行各業可能的領導人能帶著涵容共好素養往前走,而非直挺挺的自己往上爬,卻誤以為自己看到的部分世界就是全部! 

(此為正在付梓中的學術專書《邁向交織教育學:多元文化班級經營理念與實踐策略圖像》摘要案例之一,期與不久前的戰學歷文進行較深層對話與對高等教育的反思)

延伸閱讀

李淑菁 李淑菁

李淑菁

翻轉教育專欄作家

英國劍橋大學教育社會學博士,曾任自由時報財經記者、NPO工作者、松山家商夜間部社會科教師,現為政大教育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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