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珍貴的失敗課】蔡淇華：學生失敗了，當老師的還算成功嗎？

「老師，我可以先抱抱你嗎？」？

校刊社的總編坐定後，怯生生提出他的請求。

「當然可以！」我張開雙臂，讓兩個男人互相拍拍對方的背。

「老師，我這幾天好害怕。」學生露出驚魂甫定的眼神，而我知道他害怕的原因，是我的蠻橫與傲慢。

其實，老師也怕，怕傷到你

「其實……」我吞吞吐吐，好不容易擠出積在心底的話：「這幾天我也很害怕，我怕，傷到你。」

我的示弱啟動了學生的淚腺。他從桌上抽出面紙，開始拭淚。「老師，我前幾天被你嚇到了，」「老師上次開會的時候，每吼一聲，我的心臟就重重往下掉了一階。我好害怕，害怕最照顧我的老師，放棄我了。」

「對不起！」我知道，我真的傷到他了。

我是一隻驕傲，習慣啄傷學生的公雞

到這個學校報到的第一個星期，基於對寫作及編輯的喜愛，我成立了校刊社。一開始我負責編務，每年出版4期。這幾年為了讓學生有「做中學」的機會，速度放慢，每年出版2期。

就這樣19年，出版了47期校刊，拿到數不清的金質丶文編丶與美編獎。校刊成了學校的招牌，我也愈來愈有自信，指導時不假辭色，像一隻驕傲，習慣啄傷學生的公雞。

製作一本有質感的校刊，其「工法」極其繁複，從確定主題、邀訪、訪問、寫稿、拍封扉、美編、做問卷、田野踏查、到社會倡議，無一不費時費工。加上近年政府規定學校不可強制學生訂閱，我和學生還需要辛苦做行銷，否則無人訂閱，只能走向停刊一途。

時間被綁死的學生，如何把社團搞活？

為了不要掛一漏萬，我設計了 SOP，希望學生按圖索驥，在時間內完成編務。然而，我們都知道，台灣的課程，一學期只有7次社團時間，學生從早上8點到下午5點都關在學校裡，每天面對考不完的試，有時晚上和假日還要補習。

所以校刊社學生若想玩真的，把社務做了、做完、做對、又做好，一定會排擠準備考科的時間。

社員一直處在課業與社務的高壓下，我知道，但是，我常遺忘，忘了「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我總是在他們拖過預定時間，或是品質達不到要求時，就讓情緒接管，大吼：「你們太不負責任了，我不是交待 N 遍了嗎？為何老是做不好？」

溝通，怎能留下缺口？

上週我對社員交來的封扉成果極不滿意。

「封面需要直拍，為何交來的全是橫拍？我已經叮嚀三次了，為何你們全沒在聽？」人在氣頭上，罵完攝影，就將剩下的怒氣發在總編身上：「你是頭，那天拍攝你也在現場，你說，你有沒有責任？」我的吼聲充塞小小的辦公室，迴音重擊一顆顆脆弱的心靈。

總編已噤若寒蟬，但我餘怒未消。

「你們這一屆縮為一年只編一本，就是希望減輕你們的壓力，工作量只有以前學長姊的一半，為何做的更差？」

說完，我重擊桌面，吼他們回去上課，不讓師生間有任何轉圜的餘地。

等他們都走出辦公室後，我後悔了，因為這不是我一貫的風格。以前訓完話，總會再留時間和學生溝通，最後用溫和的鼓勵，「畫一個圓」當結尾。但這一次，我在學生和自己的心中，留下的是缺口。

學生失敗了，老師還算成功嗎？

「主任，我們都嚇壞了，你好久沒暴怒了。」組長的提醒讓我感到更加挫敗。我頹坐在鐵椅上，像一隻鎩羽的公雞，感覺剛剛搞垮了「教育」這棟樓房，心理充滿各種詰問：

學生失敗了，老師還算成功嗎？
大樓垮了，鷹架不成了廢物嗎？

我腦海中突然閃過維高斯基（Vygotsky）的「鷹架支持」（scaffolding）。這個理論強調師生互動中，教師應扮演社會支持者的角色，就像蓋房子時的鷹架一樣。但是，當學生的能力漸漸增加之後，就可以逐漸將鷹架移開。

我太早移開鷹架了！

不，我根本摧毀了鷹架，留下蓋一半的樓。

不穩定的鷹架，需要定時強化

纖細善良的總編，說這幾天一直哭，回家哭，甚至在大辧公室和導師聊天時，也會突然爆哭。想不到他竟然比我還勇敢，願意主動走進廢墟，修護我這殘破的鷹架。

「老師，我可以再抱你一次嗎？」昨日離開前，總編又提出要求。

「來！」學生看不見我也泛著淚：「我也想再抱抱你。」

今天早上，我在辦公室擺了一堆我的書，請校刊社的幹部進來。

「對不起，我前幾天嚇到你們了，其實沒溝通好，我也有責任。這些書是送你們的期末禮物。對了，我以後不會再那麼兇了。」

學生選好書，我再簽上勉勵的話。鐘聲響了，他們拿著書、微笑、說謝謝、跟我揮手再見。我鬆了一口氣，感謝他們給我「畫圓」的機會。

教學生涯已在倒數中，但我知道，我這不穩定的鷹架，若可以定時強化，或許還能為這個國家，蓋出更多參天的大樓。（責任編輯：鍾清堯）

小檔案｜蔡淇華

1966年生（56歲）。熱愛寫作與編輯，在高中任教也創立校刊社，擅長國際教育推廣並指導學生作文，著有多本暢銷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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