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實驗教育先驅，消失在發展最蓬勃的現在—種籽實小辦學危機（上）

在實驗教育學校和學生數都倍數成長的黃金時代，邁入第27年的種籽實小卻面臨辦學危機，自由化襲來，教育卻是不是正往市場傾斜。「種籽實小之於教育，就像雲門舞集之於文化，」政大教育系教授詹志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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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籽不是要關了？」教育圈裡耳語已好幾個月。

「還要準備辦明年的新生招生說明會嗎？」新北市烏來區信賢種籽親子實小的老師們，在去年底這樣問自己。直到截稿前（2021年1月中），新北市教育局還未能和學校確認2022年「新北市立國民中小學委託民間辦理」合約到期後，是否能在原地辦校。校地若沒著落要另找校舍？要轉民辦民營實驗學校？還是就地解散？

種籽實小在1994年成立，也就是410教改大遊行的那一年，那時沒有法源、沒有前例、沒有想像，但在政委唐鳳母親李雅卿號召下，這是第一所由家長興學，官民合作方式成立的學校，民間出資、政府出地。日本、香港、中國、馬來西亞、新加坡和法國都曾有學校和媒體來訪，也是108課綱前導學校，實驗教育三法通過後，也幾乎是公辦實驗學校必參訪的行程。

這個公民合辦的模式，在實驗教育三法通過前就存在著，但在舊約期滿，種籽要跨進實驗三法的時代，卻傳來校地可能不續約。「我們其實是活化石，」種籽實小副校長黃瑋寧苦笑。

信賢種籽實小位在信賢泰雅部落，以前是荒廢的烏來國中小信賢分班，但隨著烏來觀光的發展，現在離熱鬧的烏來溫泉和老街只有15分鐘的車程，當地民代和地方首長想像這塊地，有很多比一所實驗小學對地方更有幫助的用途，譬如在2012年提過的，成立原住民老人安養中心，或是其他的開發可能。

校地現在卡在，是不是能兼顧地方實質需求和種籽實小的永續發展。

對種籽來說，最壞的情況是什麼？「我寫信問創辦人雅卿（李雅卿）『假如學校收起來可以嗎？』她回：『一切都是成住壞空』，是個循環，」黃瑋寧鬆了一口氣，教師團隊和家長們也有心理準備，這半年來，他們不想用社群串連或連署抗爭的方式提高協商聲量，因為他們知道，所有委屈和不安的能量會回到學校、影響學生。

「這是我在種籽20多年來，感到最不安的一年，若是校地沒有政府的持續支持，這座已經成長了26歲的學校，會不會下台一鞠躬？」種籽校長鄭婉如去年底在臉書上分享。

▲每天早上9點，學生搭著遊覽車從台北市繞到新店烏來山上的種籽親子實小，這群家長和老師，26年來都持續追尋著自主學習教育夢。陳雅慧攝

種籽實小消失，為什麼是公共議題？

參與台灣教育民主化的進展，學者們這樣說明種籽實小的價值。「種籽實小是台灣發展實驗教育的重要資產，若政府的態度是任它自生自滅，這會是一個損失。」在政大教育系教授詹志禹地眼中，種籽實小最有特色的，就是建立了在小學階段自主學習的典範：「全台灣沒有人做得更好了，」詹志禹看到種籽從師生關係、選課自由、學生為中心的貫徹。「老師因為觀察到學生對『人』有興趣，就開了『人類』課，上完課，學生覺得太有趣，又問可不可以繼續開，後來就發展了『人類低』、『人類中』、『人類高』的課程⋯⋯。學生有需求，老師就去設計課程，真的是很不簡單。」

「種籽實小之於教育界，就像雲門舞集對於文化界的意義，」詹志禹說。

「有一天像種籽這樣的學校若是校地不保，我們一定要憤怒、很憤怒，」政大教育系教授鄭同僚去年12月在自己的臉書上聲援。

而新北市教育局的態度也是支持。「本局支持學校於原址辦學，並積極與學校溝通與法規釋疑，也多方持續協助信賢種籽能穩定辦學，」新北市教育局科長林奕成說明教育局態度。但是教育局面對地方的聲音，也沒有辦法直接駁回，最後會讓學校和社區形成對立。

這個對話有沒有可能被打開？

先來看看「像種籽這樣的學校」在別人眼中是所怎麼樣的學校呢？

台北市第一所從頭打造的實驗學校，和平實驗小學，課程的設計全部打散過去的思考，先從課綱的精神出發，連結到學校學生的需求，然後再淬煉以學生需求為核心，課綱精神為主軸的自主學習課程架構。校長黃志順自覺受種籽自主學習精神啟發，他替種籽寫了一封標題「錯過了，很難再有；失去了、再也不會有」的信支持種籽原地辦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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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籽若消失在對實驗教育最友善的年代，太諷刺；實驗教育近三年快速走向自由化和市場化，而種籽可能消失，這是莫大的警訊，」已經辦學12年的台北市實驗教育團體昶心蒙特梭利創辦人張淑玲說得直接。

這一所資金來源是「私立」、「民辦」的學校，不按照課綱也不受教育局的約束，為什麼這些人都要替他發聲？種籽實小的去留為什麼該是公共議題？種籽實驗小學辦學危機背後更大的隱憂又是什麼？

▲在種籽實小，小一就要開始自己選課，空白課也可以，在校園閒晃、和狗玩、感覺無聊都得從小就要學會選擇，為自己負責。陳雅慧攝

矛盾：部落的過客，或是教育的桃花源？

約在去年中，種籽的老師們聽到新北市政府內部傳來訊息：「學校目前所在校地在2022年約滿後，可能不會續約了，烏來區公所給教育局的意見就是要收回土地⋯⋯。」為什麼土地會被收回？「因為學校長期和在地社區沒有互動。地方希望收回另行規劃，」這是新北市政府教育局在9月時的回答。

種籽實小對烏來鄉娃娃谷的泰雅信賢部落居民來說，是過客。

這一次準備展開的續約程序，再一次面對土地被收回的議題，辦學懸宕在不確定的邊緣。對於在地的社區來說，這一塊完整又自然的場地，有很多辦學以外的機會。

編按：新北市的種籽實小耳語多月的校地危機，3月8日新北市市長侯友宜首度公開表態：「會要求教育局及學校溝通協調，希望讓學校與社區能夠一起在這環境不斷往前走。」

位在新北市烏來區信賢里泰雅族部落區，種籽目前學生人數98人，其中有一半的學生不住在新北市，每天早上9點，一部大遊覽車載滿從台北市各地接來的小孩，來山上上學，學生下車後學校裡唧唧喳喳充滿生氣。下午4點左右，遊覽車載滿學生下山，校園也就在刹那間人去樓空，歸於寂靜。

對家長老師和學生而言，這是一個實踐理想教育的桃花源。

目前種籽實小是新北市公辦民營學校，每學期的學費6萬2千元，但提供免學費名額給學區內的學童就讀，只是學區內的學童的家庭型態，很難配合早上9點才上課，下午3點半就下課的學校節奏，多半到更遠一點的新北市烏來國中小就學。

▲種籽實小的校舍小小的，全部的教室就是一層樓的建築，一個ㄇ字型圍住一眼可看盡的廣場，雖然舊舊的，但是很有秩序。陳雅慧攝

反省：「沒有人用刀子架著要你辦學」，種籽的教育夢促成自主學習

從1998到2006年，在李雅卿的主持下，種籽的自主學習計畫，曾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譽為「亞洲最好的另類教育之一」。

而後，黃瑋寧政大教育研究所畢業後來種籽當老師，她記得，在種籽的第一年是她書讀最多的階段，比研究所兩年半讀的書還多。「一邊設計教案一邊讀書，因為看見小孩、看見問題必須要被解決，就會去想、去設計教學；書就能讀懂，好忙很快樂，」黃瑋寧樂在其中。

「瑋寧我好無聊喔、瑋寧瑋寧我好無聊喔⋯⋯」採訪的過程中，有個中年級的男生，騎著腳踏車一直在我們身旁繞，有一搭沒一搭對瑋寧喊話，吸引注意力。黃瑋寧一面笑著暖暖的回應他：「你可以出校去玩啊！」等男孩離開，回過頭很堅定的跟我解釋：「你選擇空堂，就是要自己找事情做，也可以選擇找朋友，無聊就是自己選擇的結果。這個小孩說的無聊，其實是在撒嬌⋯⋯。」

種籽的校園環境很鬆，但是要維持舒服的狀態，學生必須做很多的選擇。「選擇是有痛苦的，要讓小孩自己選、學會自己負責，不能賴說這是別人做的決定。教師團也有的選擇，我們選擇來這裡當老師，沒有人用刀子架著要你辦學，」身為老師黃瑋寧並不逃避自己的選擇。

▲老師正耐心地跟一年級的小孩解釋在校園建立秘密基地的規則。陳雅慧攝

決定：「不要太大的薪資差距」，彼此成全源自一顆公共的心

實驗教育商品化的浪潮下，已經活著邁入第27年的種籽實小，其實格外珍貴。

遺世獨立的校園裡，是一群天真有夢的老師在守護著。

種籽實小，在法律基礎上是新北市公辦民營的小學，新北市政府承租校地，但沒有額外固定的經費補助，所有辦學費用靠學生的學費，每學期學費6萬2千元，加上午餐和交通車費用和校外教學，一學期約8萬元，這樣的費用16年沒有調整。學校收著固定的錢和固定的學生數，在這樣的預算下，小心的呵護每一分資源。「學費若是再調高，有些家庭會真的付不起，進來的學生就會不一樣，」這是種籽教師團的決定。

在這裡的老師是有著成全的心情。種籽的年輕初任老師適用期通過，可領到4萬5千元的薪水，是一份不輸公立學校老師的待遇。但是薪水有天花板，大約年資超過9年，就會到達天花板，約5萬9千元，校長會多8千元加給，非常透明。

之前董事會也曾提議，讓資深老師拿高一點的薪資，但在教師團隊有共識不調升學費的前提下，除非降低新進老師的薪資，否則不可能提高資深老師的薪水。「我們選擇不要這樣的差距，因為世代衝突不能理所當然的存在，」黃瑋寧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