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理教師續聘難，最怕學生問一句「老師你明年還在嗎？」

即使過了快2年，台北市某國小代理老師韓忠楠提起他上一次和全班學生分離時，大人小孩抱著哭成一團的場景，還是忍不住鼻酸。

那時韓忠楠已在新北市流浪了2所國小，曾被資深老師欺負過，也被教務處「用過即丟」，帶著一身傷痕來到了新北市另一所國小，面對的最大挑戰是班級導師罹患重病，只好一再請假、一再換代課老師，全班學生和家長充滿不安的狀態，對三年級下學期開學已經一半，才來接「後母班」的韓忠楠，是帶著不信任與質疑的。

「傳聞說這班家長很難搞，而且學期都開始了，我還在考這個代理職，考上之後的合約只剩不到3個月，依規定是以日計薪，月薪還不到22K，比加油站還慘」，韓忠楠苦笑著說，那是他當老師以來條件最嚴苛的時期，日子過得苦哈哈，之所以還能撐下去，為的只是對孩子的一個承諾「 你們不會再換老師了」……

「無論如何要記住你給孩子的承諾啊！說到就要做到」，這是韓忠楠在第一所國小遇到的，一位教了20年代理前輩的交代，他牢牢記住了。

珍惜這特別短暫的相處時光，韓忠楠希望為孩子帶來更多課外的學習。非科班出身的他，為了教好作文還利用假日去上了「如何帶小孩讀《三國演義》」的課程，再和家長取得共識，利用一週2堂導師可運用的「綜合活動」時間，不教課本內容直接上三國，帶著全班共讀後他再引導學生寫出自己的看法，生動有趣吸引了全班學生投入，家長也發現孩子作文表達力進步了，不用再送去外頭上作文班，當然大力支持。

代理教師續聘有多難？教學獲肯定也不一定留得住

「孩子很聰明，看得出你對他們是不是真心的」，韓忠楠付出時間心力，得到的迴響很大，校方也不得不重視。帶完三年級下學期，很多家長開始關切他能否繼續帶這班，但沒有考到教師證的韓忠楠雖有強大口牌，也無法優先留任，只要有正式老師想接這班，他一定搶不過。

背負著孩子們的期待，他只好再回頭背考古題、再考一次，四上重新考上原班代理師，和孩子們再續前緣。

「人都會想待在舒適圈，四年級帶完一整年，我覺得帶得很好，積極打聽有沒有機會留下來」，韓忠楠班上孩子們也很天真的說，「老師你留下來啦，這樣我們就有1/14的機會，五年級還能被你教到（一個年級有14班）」，但最終確認沒有開缺，感傷的時刻終究要來到，「最後一天要從我手中送出這群小孩時，我心裡只想到以前電視劇《星星知我心》（媽媽迫不得已將親生孩子都送養的劇情）那種心情……」，班上家長特地辦了場歡送會，家長蘇小姐轉述，歡送會上有位家長對老師「直球告白」說，原本因孩子三年級起，已經換了第三位老師，自認是「全年級最倒楣的一班」，但經過韓忠楠老師一年多的帶領，師生感情融洽又超有向心力，他認為「我們班是最幸運的一班」。

當四年級的最後一天，孩子們輪流和韓老師一一道別，班上調皮的男生竟哭得最凶，那一刻，韓忠楠感受到，當個令人難忘的好老師，就是他這輩子能做得最好的一分工作。

小朋友難捨即將離去的韓忠楠老師，一一上前擁抱道別。家長提供

大學念的是觀光系，本來應該當導遊，卻遇到國旅不景氣，好不容易半工半讀還幫家裡還清了債務，無債一身輕的韓忠楠就想著找個穩定工作，試試考老師。「想不到過程這麼痛苦，考到第7所學校才錄取」，因此他特別珍惜這得來不易的機會，為了能早一點到學校，多向資深同事學一點現場經驗，他索性搬到附近租屋，下了班也繼續做功課，上網找資料、試教第二天要上的課程。

一年期滿之後，沒有教師證的代理老師無法優先續聘，暑假前就得準備下一次考試，年年這樣無限輪迴。問他為什麼不去考張教師證？韓忠楠苦笑著搖頭說，非本科生很難考，必須先考上特定大學的研究所，才能優先選修至少2年的教育學程，修完要考證、實習，估計前後至少要花上5年時間，對於沒有經濟後援的年輕人實在太艱辛。

學校不重視、家長不信任，只能逆境求生存

就這樣，韓忠楠選擇走上流浪教師之路，默默嘗盡了各種令人心酸的對待。他曾被安排接下最難處理、正式老師都不願接的班級，只因這是校內的「潛規則」；也曾被教務處凹來擋半年的缺，要他「好好表現就可能再續約半年」，結果他自願超時工作一天教12小時，卻換來翻臉不認人，正式老師一歸隊他就失業，「等於幫忙做了5個月的長期工，把長期代理當成短期代課在用。」

事後覺得被騙的韓忠楠，不敢相信教育界會有這種「用過即丟」的做法，但現實就是，從放寒假那天起他領不到薪水了，只得捲舖蓋走人，而學年剩下一半，很少學校在徵半年期的代理教師，韓忠楠感到前途茫茫。

除了學校行政常欺負人，來自家長的不信任更是代理教師逃不了的宿命。「從我來到這裡第一天起，就有小孩一直問我，老師你是不是代課老師」，韓忠楠明白家長已不自覺傳遞出貶意，「不然你不會從一個12歲小孩口中聽到這樣問話」，他無奈之餘只能先澄清「我是代理老師，不是代課老師，如果你們覺得我教不好，我隨時可以離職，讓你們換個老師」，通常此時他會反問學生「你們想換嗎？」孩子大多回答「我們不想」，他就清楚表示「至少這一年我一定帶著你們，但第二年我不敢保證。」

每次到了學期末，韓忠楠心中就開始忐忑不安，一想到又要搬家就很痛苦，環顧教室四周，5年累積的行李越來越多，「你看那幅書法是曹操的短歌行，我特別請人裱框掛起來的」，他指著牆上，還有書櫃裡滿滿的書，不知從何搬起；更緊張的是孩子一旦問起他的去留，韓忠楠總不知如何回答，很怕看到他們失望的臉。

學生在黑板上留下希望全班和韓忠楠老師一起留下來的塗鴉。 家長提供

隨時做好打包的習慣，韓忠楠不打算拚正式教師了，考證考得一鼻子灰，他決心放棄那遙不可及的夢。

「之前一直在想、做夢都想要考取正式，但那讓我變得好痛苦，我上課、帶班都不開心。」

現行制度要如何留住這樣的好老師？

從最初只求「混口飯吃」到發現自己最喜歡的工作是教書，但要長期待在一處竟是如此困難，韓忠楠轉念後覺得不用求個天長地久，即使無法享有一般老師的福利和退休金，但至少也有勞保，把自己當成一般上班族，在職的每一天都好好表現就對了。

至於代理老師一年比正式少領2個月薪怎麼辦？有人建議他既然暑假不領薪，不具公務人員身分乾脆去當家教，或帶救國團活動、兼職做國旅導遊等，他也看淡的想，只要創造自己的額外價值，就不用擔心沒工作，就算哪天真的厭倦了四處遷徙，就停在某地開間作文補習班，把這些年累積的教學經驗拿來用，「應該也餓不死啊，哈哈」，黃昏時刻走出校門、發動機車的韓忠楠，離去前這樣打趣笑著說。

記者走訪教育現場，見過許多有熱情、有教法的代理教師，卻受限於各縣市不開缺，只能年年等待機會，逐漸消磨了熱情；也有像韓忠楠這樣不具教師證的老師，依法令規定教滿一年就是無法優先留任，現場教學再精采，也無法為他的職涯加分。

曾有立委倡議要解決偏鄉留不住老師的難題，不如打破框架，開放在地青年任教6年後即可扶正；不少體制外老師的教學也證明了，一張教師證並不能保障教學品質，傳統的師資培育方式早已不足，能否保持熱情和與時俱進， 應該才是社會衡量一位好老師的具體指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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