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給我一年時間證明，如果我變壞了就回山上

嘉義阿里山國中小教務主任王寶莉記錄一位國中畢業生意外考取台北音樂學校後，因家庭環境陷入兩難抉擇。家人擔心他到都市學壞，也希望多一個人分擔農務，盼其放棄升學。王寶莉老師以一來一往的對話，深入了解孩子想念書的決心，過程令人動容。 電視劇《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描述華人世界的父母服膺在主流價值觀之下，時而將自己得不到、未完成的夢想加諸在自己的孩子身上，讓孩子承擔過多課業表現與才藝壓力。以父母權勢壓迫小孩，不視他們為獨立個體，導致家長與孩子彼此活在高壓陰影下。 在我們偏鄉山上，家長情緒綁架孩子也時有所聞。未必是要求課業表現，反而是另一極端——要孩子放棄課業，把他們留在身邊一起務農，以賺取現金減輕家庭經濟負擔。尤其那些課業學習低落、工作能力強的孩子，在國中畢業階段面臨的並不是會考成績太低，而是可能根本無法升學，或是選擇更好的學校，只因為必須待在家中照顧弟妹，農忙時期（採筍季節）回到山上打臨時工。他們的家長忽略孩子正值學習階段，要靠現在的努力，未來才更有能力養活自己或照顧家庭，卻剝奪他們可以進修學習的機會，甚至強迫孩子放棄學業。 未考上軍校，卻意外考取台北音樂學校 早熟的畢業生阿昊原先就是想幫家裡減輕負擔，一心只想報考公費軍校就讀，不料會考成績太差，備取到500名之後才有機會替補。眼看不知還有哪間學校可以讀，就在此時，我介紹他申請目前全台唯一專門為原住民國中畢業生所創立的實驗學校（原聲國際學院），全住宿（包含假日）又管理嚴謹，重視原民文化課程，最重要的是，英語及音樂是他們的重點，以音樂為鑰，開啟國際社會連結之窗。 ▲ 原聲國際學院以音樂為鑰，開啟原民孩子與國際社會連結的可能。（圖片僅供示意，非當事人）原聲國際學院提供 雖課業成績較差，但阿昊從國小就擔任合唱團重要領唱，無師自通電吉他及打鼓，音樂細胞極好的他熱愛音樂，尤其還能用鄒族失傳已久的鼻笛樂器獨奏演出，舞台上的他總是最閃耀的一顆星。 於是阿昊鼓起勇氣填寫報名表及相關資料，在畢業典禮前一天趕往台北參加面試，在軍校落榜的同時，卻意外考取位於新北市的這所音樂學校。欣喜若狂的他寄出畢業證書，才完成報到沒多久，還來不及感受開心入學的心情，就被爸媽要求把畢業證書拿回來，因為有家庭經濟等因素考量，不希望阿昊到北部念書。 阿昊家庭屬於低收入戶，當初鼓勵他申請這間學校就讀就曾考量到經濟問題。然而，這是一所公辦民營的原民學校，收費方式與一般體制內學校不同，幾乎都靠創辦人辛苦到處募款，為的就是希望能讓像阿昊一樣，喜愛音樂卻面臨經濟問題的孩子，能竭盡心力在自己的夢想上實踐願望。 學校採四學季制，一學季上10週課程，然後休2週，名義上說休2週，但不是真的放假14天，而是利用這14天進行教學參訪或是長時間的展演及專題探究。 短暫離開原生家庭，才有機會扭轉未來命運 所以沒有所謂體制內的「寒暑假」3個月假期。「我們就是怕他們和其他同儕朋友的作息一樣，這樣回到山上，大夥聚在一起，很難能再叫得回來上課了。」位在新北市關渡的原聲國際學院邱媛美校長，在面試時談到的擔憂和我如出一轍。 有太多留在原縣市就讀的畢業校友，周末或是寒暑假長期回到山上後，就開始星期一請假才下山讀書，或是星期五提早回到山上。我觀察到，「每個週末放假回到山上，似乎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 到了採筍季節更為嚴重，可能連續請假一兩個星期，因為山上人手永遠不夠，每天可以實領兩三千元的現金，十天就有兩三萬元，怎麼會不心動。一個高中還沒畢業的學生就能領到比大學畢業22K還多的薪水，怎麼會有人還想待在學校等那張無法加薪的畢業證書？ 唯有讓他們脫離原生家庭，重新學習，才有機會扭轉未來的命運。 「但，為什麼是他？」一位同事問我。 對我來說，並不是每一位原民學生都必須短暫離開自己的家鄉到外地讀書。如果原生家庭能適時給予關心與支持自己的孩子，孩子能在正規的軌道上學習與成長，適性學習，當然就不用過度擔憂他們的選擇。 但我已經很明確的預料到，這名學生（以及其他背景類似的原民畢業生）有這樣高風險的家庭背景，畢業後1至3年會經歷極大的變化（高中階段），很大的原因就在於下山後沒人管束，再加上原生家庭的經濟壓力，不僅會造成休學、中輟的情況，未婚生子，墮胎或集體酗酒的情況可能也只有越來嚴重。 救一個孩子，可以省去未來更多社會成本 「如果可以減少一個中輟生，扶正他成為一個不菸、不酗酒的成年人，有健康的身心靈可以自足穩定的工作，讓自己有正當收入、不淪落為低收入戶，」這樣國家未來一年可以省下多少錢嗎？ 一個低收入的弱勢家庭，政府每個月給予生活津貼約3,879元至7,759元(列冊低收入戶及未達最低生活費1.5倍至2.5倍之間者)，而如果他不因酗酒造成需換肝或是其他疾病，健保局亦可省下更多驚人的醫藥費用。 因此提早救一個學生，不讓他們成為真正的弱勢團體，就能省下一筆驚人費用。現在若不在教育上投資他們，未來，就勢必會在其他地方(像是社會局、健保局，甚至警政機關)，投入更多社會成本，造成一代又一代的惡性循環。 「你為什麼想去台北念這間學校？因為台北比較好玩嗎？」我問阿昊。 阿昊搖頭回應我，嘴巴上回答我:「我想學音樂。」 讓自己擁有更強的能力，將來才可以真的照顧家人 「回家跟家人好好談談吧！」我說。先自己想清楚，你想要什麼樣的未來，是想走你想要的路，還是跟一群人聚在一起酗酒，每天過一樣糜爛的生活。 「如果我留下來，我知道我也會跟他們一樣，但我不想要這樣的生活。我想學音樂，我想要把握這次的機會，」阿昊漸漸說出自己心裡真正的夢想。 「家人擔心我到台北會變壞，」阿昊說。 「絢麗燈火的台北真的誘惑很多，我也擔心，但我們不能因為擔心就縮起來不敢去追求夢想，你已經知道家人的擔憂，因為這擔憂而不讓你去念，那你就要展現出你的自信與堅持，要做給家人看，做給大家看，你去台北是去追尋你的夢想，而不是去學壞的，」我說。 「家人希望有時候週末我可以回到山上打臨工賺錢，」阿昊說。 「把自己先照顧好，讓自己擁有更強的能力，將來才可以真的照顧家人。現在賺的錢都是短暫的，眼光要看遠一點，把你喜歡的事物（音樂）轉為你未來的工作，你的生活品質才不會讓你為五斗米折腰。」我說，但我不敢保證阿昊能聽得進去，畢竟一天就能領到1、2,000元的現金，這樣的誘惑真的太大了。 請給我一年的時間，如果我變壞了，立刻回山上 和阿昊促膝長談後，他決定回家再次和家人溝通，「至少把自己心裡的想法說出來，好好的談，不是吵架，爸媽的擔憂也沒有錯，沒有誰對誰錯，只是大家的想法不同，不能意氣用事，這樣，爸媽當然更不相信你能一個人去台北念書。你要把你成熟的態度表現出來，好好和家人溝通討論，」我最後這麼跟他說。 到了晚上，阿昊傳訊息給我:「老師，我爸媽說不用拿回畢業證書了，他們給我一年的時間去證明，如果我在台北變壞了，那我就回山上，什麼都不用念了。」 正值青春期，任誰也不敢保證哪一個孩子不會走偏，關於阿昊到底該念哪間學校，我不敢跟他家人保證「絕對沒問題，你的小孩聽我的就對了，他去台北一定比留在原鄉好。」但我只能說，這是一個機會，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未來的事情都很難說，凡事還是要靠自己把握機會以及更加倍的努力，才有可能翻轉自己的命運。 有時候不一定需要開心，平靜的心情才是長久之計 其實，我對這孩子的期待並不是要他以後成為一名音樂家，或是賺多少錢，我期待他的不是獲得社會上所被定義的「成功」。 我只希望，他能藉由這次短暫的離開家鄉，在高中3年的期間，跳脫原先自己的成長環境，用另一個適當的距離與角度，看待自己的成長背景與環境。然後靜下心來，遠離菸酒與不穩定的生活，思索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找出自己的才能與天賦。喜歡音樂，那就在音樂環境下洗滌自己的心靈，讓自己的心情平穩下來。有時候不是過得開心才是好，「平靜的心情」或許才是長久之計。 有一天，阿昊成為一個更好、更有能力的人，再重新回到部落，一定能幫助更多當年像他一樣有夢想卻被環境阻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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