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書】我們需要一份國家報告:為什麼在「這個社會怎麼了」以後,兒童性侵還是不斷發生?

有一個問題困惑我很久了:台灣人很有愛心和正義感,看到兒童被性騷擾被性侵,就會義憤填膺,要求司法伸張正義,將壞人處死刑或化學去勢,或是痛心問這個社會怎麼了?

照片僅示意,非當事人。shutterstock

照片僅示意,非當事人。shutterstock

兒童性侵害事件一再發生,甚至校園也成為孩子受害的場所。人本基金會於2019年在公共政策網路參與平台提案,要求政府效法澳洲政府成立皇家調查委員會的經驗,成立國家層級的「機構對兒童性侵害調查委員會」。作家林蔚昀撰文表示,澳洲政府費時5年完成全國性的兒童性侵害調查,是對大眾預防未來傷害的提醒,可作為台灣的參考。

有一個問題困惑我很久了:台灣人很有愛心和正義感,看到兒童被性騷擾被性侵,就會義憤填膺,要求司法伸張正義,將壞人處死刑或化學去勢,或是痛心問這個社會怎麼了?

但很奇怪,同樣的事一再發生,然後同樣地大家再次義憤填膺和痛心,再問一次怎麼了?然而我們的社會在性教育、兒童權利、保護兒童的機制方面依然沒有太多長進,受害者不敢為自己發聲、旁觀者沉默、加害者為所欲為還有人幫他們辯護、受害者說真話可能被譴責……不禁讓人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故事讓我們見樹,數字讓我們見林

該問的不只是:為何受害者會受害,為何加害者有機會加害,還要問:為何受害者和旁觀者沉默?為何加害者可以隱匿多年不受懲罰?為何機構會保護加害者?為何很多時候重要的記錄剛好會不見,而監視器剛好會壞掉?

我們有許多相關的文學,虛構和非虛構都有。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讓我們看到成人誘姦者如何利用小女孩的信任、對性的羞恥,還有周遭大人的偽善,對女孩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傷害。在陳潔晧的《不再沉默》中,我們看到童年的創傷經驗可能會被壓抑、遺忘,而從創傷中復原的路途是一條痛苦、孤獨、艱難的漫漫長路。

受害者的貼身故事讓我們可以共感、同理,而陳昭如《沉默的島嶼:校園性侵事件簿》則更進一步,帶領我們看到機構的沉默和不作為、體制中為了自保試圖隱瞞事件而不是為學生發聲的教育者、法律制度的缺失。體制的黑暗令人失望,但還好沒有令人絕望,因為我們在書中也可以看到勇敢為自己發聲的學生、支持他們的家長、以及勇於揭露真相的社工、調查者、教育者。

這些作品拼湊出沉默的群像,讓我們能更加看清性傷害的樣貌和影響範圍。不過,可能因為缺乏這方面的專業訓練,我在讀這些書時,最強烈的感受是無力,因為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改變什麼,也覺得雖然看到了許多故事和細節,還是看不清問題的癥結。

而當我看到澳洲兒童性侵調查報告時,這些困惑和摸不清頭緒的感覺,稍微得到了釐清,彷彿有人幫我畫了重點。這份以國家層級、費時5年調查訪談整理出的報告有大量的數據和統計,看似冰冷,但它們背後都是一個個真實個案的傷痛。故事讓我們見樹,數字讓我們見林,我們於是能用鳥瞰的方式,看到性傷害和性暴力那令人驚怖的風景。

理解受害者面臨的困境

所以,我在澳洲報告中看到什麼?我看到:受害的男性很多(受訪談的八千名倖存者中,大部分是男性,佔64.3%)。雖然我以前就知道男性也會成為性虐待的受害者,但看到這數字還是令我心驚。這突破了男性等於加害者,女性等於受害者的二元分法(雖然報告中也指出,93.8%的加害者是男性,男性加害者還是佔大多數),讓男性也可被同理。

除了性別的差異,倖存者也來自不同的背景和環境。有些倖存者在監獄,許多人在離家照顧中長大,有些是原住民或托雷斯海峽島民,其他則來自不同的文化、語言背景,有的是兒童移民,有的在受虐當時失能。許多和家人、土地、文化傳統失去聯繫的原住民或托雷斯海峽島民,無法以親情和傳統做為復原和重建未來的資源。失能兒童嘗試揭發被家長或其他成人性虐待時,可能沒人相信、受人忽略甚至遭受懲罰,這會對失能兒童造成二度傷害。來自不同文化、語言背景的兒童會同時遇到被孤立、被歧視的問題,他們和家人仰賴他們的社群,這讓揭發不易。而少年感化院與監獄的機構文化,會造成無法揭發任何類型的虐待,尤其是對主管機關和警察。

看見這些不同的弱勢處境的差異是重要的,因為雖然所有的倖存者都受到了性虐待的傷害,但每個人的傷痕都是不同的,復原的時間和需要的支持也不同。只有當我們理解了這些,才不會說出「很多人也遭受過性虐待/性侵害呀,他們也走出來了,你為什麼不能走出來?」這樣沒同理心又自以為是的話。

看見加害者的面貌、環境與社會的缺失

而看見加害者的面貌也是重要的,雖然「看見」可能很痛苦(為什麼痛苦?因為我們會發現,許多和兒童最親密、最受兒童信任的人,正是傷害、利用兒童的人),但只有正視、面對,才能有效防範。所以,加害者利用了什麼才能完成他們的暴行?報告指出,加害者利用了對兒童的親密照顧,在無人監督下一對一地接觸兒童,他們能夠影響或控制兒童生活層面,比如學業成績,他們對兒童有權威(這可能是靈性或道德權威)。加害者有優越的地位、被人信任,很多時候承擔著照顧兒童的責任,他們也有專家的專業,這讓他們能更完善地掩蓋他們虐待兒童的事實。

除了受害者、加害者的面貌,報告也分析了社會和機構為何默許暴行、制度有什麼缺陷、揭發的障礙,以及社會應該做什麼才能更佳有效地保護兒童的安全,比如透過預防打造兒童安全社群、對兒童/家長/有意進入兒童相關職業的高等教育學生進行防範教育、保護兒童與少年的線上安全、設立強制舉報人制度,提供投訴者保護、對記錄存擋……而且全國都應該對保護兒童安全有所貢獻。

全國都應該對保護兒童安全有所貢獻——這句話讓我非常感動。沒錯,兒童的事不只是家庭的事,而是國家的事,就像高速公路、納稅系統、健保制度、口罩配送、振興經濟一樣是國家的事。兒童是國民、是公民(雖然還不能投票,但他們也參與社會、被社會影響),應該受到國家法律的保護,每個人也有義務保護兒童,不成為保護網的破口。而保護兒童,必須從了解關於兒童的知識開始,而非光喊口號。

我們需要一份屬於台灣的兒童性侵國家報告

所以,這是為什麼台灣需要一份關於兒童性侵的國家報告。外國的月亮或許很圓,但畢竟不是我們的月亮。澳洲的社會、文化和我們有所差距,我們可以參考澳洲的做法,但真正要回應在地的需求,我們需要在地的報告、在地的機構、在地的努力。

我們不要再停留在「壞人去死一死」了,我國執行死刑這麼多年,受害者好像也沒少過。性平教育執行這麼多年,政府機關貼出來的東西都還有性別歧視,政治人物也三不五時發表性別歧視的言論而不自知,或更糟的是——不在意。是時候我們停止喊話,正視問題了。我們該把沉默的拼圖拼起來,終止機構暴力、重視兒童人權/性別平權,進行教育/司法/社福體制的改革,給有勇氣站出來的受害者和揭露者支持和照顧,沒有人被丟下,而所有人都能活在一個平等、互相尊重的社會。

在劉芷妤的小說〈火車做夢〉中(收錄於《女神自助餐》),有個歐巴桑在火車上看到女孩被男人騷擾,也一直遲疑著到底要不要站出來。最後她站出來了,雖然被誤會、被罵,但她還是站出來了。希望我們每個人都像那個歐巴桑一樣有勇氣站出來,成為社會安全網的一部分,把每個孩子穩穩地接住。

(本文出自人本教育基金會網站,更多參考文章可點此

作者|林蔚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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