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慧貞：一行字的閱讀報告，一個又溫柔又尖銳的孩子

作者：許慧貞（花蓮縣明義國小教師）

不想跟考試題目「玩」的平哥

平哥的閱讀想法總有其獨特的面向，常叫我拍案叫絕，也總帶給我不一樣的省思。

平哥六年級時才來到我的班級，他之前與教授爸爸在紐西蘭生活了一年。平哥相當聰明，很有自己的個性，但也十分感性。和平哥一起上數學討論課，非常有趣。因為平哥總有與眾不同的觀點，讓觀課的教授驚豔不已。但這個聰明得不得了的孩子，數學卻總是只考三、四十分。因為平哥十分不耐煩那些計算機就能處理的習算；對課本習作裡的「白癡布題」更是嗤之以鼻。

例如，平哥會問：「老師，妳不覺得這題目很有事嗎？什麼媽媽每天喝1/2杯牛奶、爸爸喝3/4杯牛奶、哥哥喝2/3杯牛奶、全家人一天喝幾杯牛奶？是有人這樣喝牛奶的嗎？」平哥的問題，還真的讓我無言以對。

「你說得挺有道理，但那不是重點，重點是要看你會不會運用分數的四則運算。」我很勉強地提出一番辯駁。「這種題目根本是在浪費生命。我才不想陪它玩。」然後，平哥很瀟灑地撥一下頭髮，睥睨地看著我。

只有一行字的閱讀報告

平哥交來的第一篇報告，是關於《乞丐王子》那本書，但閱讀報告只有一行。

全文如下：「我覺得對湯姆來說其實還不錯對王子來說就一點也不好了」

竟然一個標點符號也沒有，但平哥倒是給讀書報告，下了一個很不錯的標題：〈It’s Time To Read〉，所以，我還是收下這份報告，並且把它張貼在學生的作品展示區。

這下，平哥緊張了。

「老師，這作品展示區就該貼寫得好的。我這……就不必了吧？」

當時平哥自認為走桃花運，班上十五個女生，他就喜歡了八個。在展示區貼上這一份作品，平哥擔心影響形象，面子上掛不住。「可是，你也知道，所有人的作品都得貼上。如果缺你一張，顯得你有特權，這樣好嗎？」我知道平哥就恨特權，提出這說項，肯定讓他無話可說。為了捍衛自己的名譽，平哥決心拚了。

平哥的閱讀心得總是有他獨特的想法，更重要的是，他絕對誠實，從不寫應酬話，例如：

「寶玉知道黛玉沒有玉後，就把他的玉丟掉，這真是太浪費了。就算不是什麼好東西，也可以拿去賣呀！」──《紅樓夢》

「為什麼一個和尚去印度取經，會被人掰成這樣？還有，為什麼這唐三藏的徒弟裡，就沒一個是人？這樣走在街上，不會被當成妖怪殺掉嗎？」──《西遊記》

「這本書有點像羅賓漢，劫富濟貧，聽起來好像很偉大，但難道有錢也是一種錯誤嗎？」──《黑箭》

「這本書還算滿好看的，唯一有一個超級大缺點，就是它的結局也未免太完美了吧！看起來好像作者不知要寫些什麼的樣子。」──《少年龍船隊》

酷吧！勇於批判、質疑。

思路特別的孩子，能適應國中生活嗎？

常常平哥的作品一貼出來，孩子們立即迫不及待地圍上去，並且以平哥提出的觀點，來一場即席的讀書會。有時孩子們辯得急了，還要叫上我，加入戰局。

臨畢業前，我讓孩子們把所有的讀書報告集結成冊，再加上一篇自序，回顧這兩年來被老師「荼毒」的辛酸血淚史。

平哥給自己的書下的標題是一等一的：〈Read Over 2000〉。其中，自序更是看得我滿心歡喜：

「……回想剛來六7不久時，我們寫了一篇關於誠信的作文。當時我自認為走桃花運，所以靈感大發，寫了一篇〈愛情狂想曲〉（因為平哥認為文中的男主角不離不棄，合乎誠信原則），原本以為會很感人的，但後來卻成了爆笑劇。老師告訴我，我的經驗不夠、內涵也不足，才會變成這樣。現在又動起筆來寫文章，才發現我的文筆大有進步……老師讓我們看書、看影片，然後再和我們一起討論，聽聽其他人的想法，也把自己的想法和大家分享。現在，我們要畢業了，大家把這年來所有的讀書心得整理起來，做成了這本書，也讓這年來的辛苦耕耘，有了豐盈的收穫。」

這樣的平哥讓我放心。只要他願意讓書本持續陪伴他長大，他絕對有能力從中汲取滋潤生命的豐富養分。

但即將到來的國中生活，也不免讓我有點小小的擔心。平哥可以接受那一種唯分數是問的教育生態嗎？

連老師都無法解答的問題

畢業後的第一次同學會是在十一月間，很多的孩子下課後就直接過來。

每個人除了鼓鼓的書包外，還外加一個滿滿講義的補習班提袋，但平哥的書包卻扁扁的，風吹來，還會飄。

「你很瀟灑喔，不用帶課本上學嗎？」我故作輕鬆地問。
「那些書有什麼好看的？！」平哥一貫的不屑。
「那考試怎麼辦？」我忍不住直下核心問題。平哥卻雙手一攤。
「你的書包裝什麼？」沒想到，就一本聯絡簿。
「可以看一下嗎？」平哥遞給我。

在聯絡簿裡的每日札記，平哥每天鍥而不捨地，與他的老師評析事理：「難道國中除了考試，就沒別的要緊事了嗎？」「我有考零分的自由，但也有不給人家知道的權利，憑什麼連名帶姓，公布所有人的成績？」「我考幾分，關別人什麼事。誰考第一名，又關我什麼事。除了分數，到底國中還剩什麼？」……

這一本聯絡簿看得我心裡好不捨。平哥是得多辛苦，這樣與整個世界對抗。

「哲學家，現在還有沒有在閱讀呀？」平哥的問題，我一個都回答不了。我只好轉移話題。平哥聳聳肩。「要不要看看《麥田捕手》？你很有主角人物的感覺呢！」我想那一位憤青代表霍爾頓或許可以給平哥一些理解與慰藉。

後來，我輾轉得知，平哥轉學了。導火線是平哥和老師吵架。「你是阿拉伯人嗎？除了數字，你腦袋還有別的東西嗎？」憑良心說，平哥形容得可真妙。

日後，當我讀到《刺蝟的優雅》時，腦袋裡閃過的，即是平哥。「他有著刺蝟的優雅，外表看起來全身都是刺，防守嚴密，可是我直覺他的內在也跟刺蝟一樣細緻。刺蝟這個小動物喜歡裝成懶散的模樣，特別愛好孤獨，而且非常非常的高雅。」

但願我這位「內在溫柔，外表尖銳」的愛徒，也能如同書中的優雅小刺蝟，學習在「永不」中追求「永遠」，追求屬於他生命中的優雅與美好。

因為他一直是我很掛心的孩子啊。

 ＊本文節錄自如何出版《最後抱他的人》，未經同意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