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美玉：曾經，我為學生的家庭風暴吶喊……

「老師好，我是您以前在彰化南興國小任教時的學生，我是陳曉雯〈化名〉，看到老師的臉書，好多回憶跟感動都湧上來了……」「老師，您可能忘了我，但是我永遠忘不了你讓我這個單親小孩去你辦公室吃早餐的恩情……」「老師您那麼關心我，還到我們家跟我爸爸媽媽談……」「老師，謝謝您帶我們看那麼多書，這件事影響了我很多，一直到現在都是，才讓我一直忘不了老師。」

臉書跳出一長串訊息，腦海中浮現小女孩純稚的臉，回憶又把我拉回那個荒謬的年代。

面對學生的家庭課題

1988年，臺灣開放證券經紀商執照申請，引爆台股飆漲。全民買股票的年代，誰還會想努力工作？連學校裡都有老師戴著耳機聽股票資訊，就怕漏接小道消息。而「大家樂」簽賭則早在1985年夏天即開始風行，同事班上的一位家長，本來做家庭代工，每個月有4、5萬元收入，但後來經濟不景氣，收入慘跌到1、2萬元，為了生存，乾脆當起大家樂組頭，每個月大賺十幾萬元。

也就在這一年，我成為正式老師進入小學校園，親眼目睹了「賭」帶來的社會動盪與家庭悲劇。

曉雯家裡原本尚屬和樂，爸媽從事家庭代工，我擔任她的導師一年之後，發現她時常悶悶不樂，偶爾還會看見雙腿有鞭打的痕跡，她的小日記透露出蛛絲馬跡：

「我好想離開這個家，天天吵，還會打起來，我也不知道該站到哪一邊？」

「我很懷念爸爸賭贏大家樂的時候，全家都好興奮，這時候我就可以大吃大喝，還有禮物……。可是，現在我們家已經快沒有錢，媽媽說都是因為爸爸愛賭，害我們欠別人很多錢……。」

「媽媽一直唸爸爸不好好工作，整天只知道要去賭大家樂，媽媽說她很想離家出走，爸爸就打她……。」

也不曉得哪來的勇氣，二十出頭的我，傍晚騎了車就殺到孩子家裡，向天借膽對著這對夫妻大吼：「你們為什麼不乾脆離婚啊？每天這樣吵、這樣鬧，孩子很可憐，你們知道嗎？」吼完之後，夫妻倆同時看著我，我只好繼續「再」戰！

「最近曉雯在教室有時莫名的就會哭了起來，我知道她在擔心家裡，她跟我說，每次你們吵架的時候，她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知道我比你們年輕，懂得不比你們多，但是，你們有想過以後要這樣當夫妻一輩子嗎？」我義憤填膺、理直氣壯。

「老師，很抱歉，我們的家務事還讓你操煩，我們會好好處理……」年輕漂亮的媽媽客氣的跟我道歉。

「我不應該打小孩出氣的……，我自己沒出息，小孩是無辜的。」沉默的爸爸滿臉羞愧，低下了頭。

我和這對爸媽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孩子在學校的狀況，我心裡也亂了，如果他們真的離婚會更好嗎？我不是當事人，真能給出什麼好意見嗎？然而讓我很感動的是，班上的家長對老師總是禮貌又尊敬，即使我這麼年輕，他們依然把我的話當回事。

論年紀他們比我年長，論人生歷練他們也比我豐富，論怎麼當父母，他們已經很有經驗，而我，憑什麼給他們出主意？我的暴衝之舉，其實就是捨不得孩子陷入家庭風暴、終日恐懼，擔心之餘卻無能為力。

我帶這個班，一教四年，某天早晨，曉雯神色黯然的來到我面前：「老師，我爸爸媽媽離婚了。」我乍聽五味雜陳，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緊緊摟住孩子，輕輕問她：「你今天早餐吃了嗎？」「我沒吃，沒有錢可以買，媽媽心情很不好……」她掉下眼淚抽抽搭搭的說著。

還好我買了早餐，原本要直接讓她先坐下來吃，後來顧慮她的感受，趕緊帶她到辦公室，讓她心情稍稍平復，慢慢吃完早餐。爾後，我總是特別關照，把這孩子放在心上。

以共讀陪伴學生

學生家長如我所建議真的決定離婚，我一點都輕鬆不起來，我明白教學生涯不會只有教學技巧的精進，需要更多人際溝通的淬鍊與提升。就像這個案例，雖然孩子家裡風暴暫時平息，卻得面對社會的異樣眼光，或者來自同儕的壓力，甚至最現實的是單親家庭的經濟重擔，那麼一個老師能做的又是什麼？

這是我教學生涯的第一個學生家庭變故，如何拿捏其中分寸，我又該在其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如何陪伴受傷的學生？

請教恩師吳英長老師，他建議就從全班共讀少年小說開始療癒之路。同時，吳老師提醒我，身為老師不能被捲入情感風暴，就好像一個心理諮商師不能被個案情緒影響，才能在教學路上走得長遠。

如何保持客觀又清朗的心態呢？在台東師專求學時期，我十分傾慕吳老師最熱中且擅長的心理輔導課程，他也極力推薦他的博士班指導老師吳靜吉教授的一系列著作，例如：《青年的四個大夢》、《人生的自我追尋》、《怎樣批評別人》、《愛．被愛》等。

學生時代熱愛閱讀，當然也沒錯過這些心理學叢書。

然而，捧著好書咀嚼，最可怕的莫過於自以為是。肚子裡不過沾了幾滴墨水，就敢口出狂言教人大道理，直到多年後自己也步入家庭，亦曾身陷大大小小風暴，方能明白要經營一段婚姻和一個家，是多麼不容易。

從反思體會人生

猶記得某一天晚上，積累了許久的夫妻摩擦，終至爆發到不可收拾，一氣之下，一手牽著老大，一手抱著出生未久的老二，憤恨的離家出走投宿附近旅館。是的，我以為的連續劇情節竟然發生在自己身上了。

那天晚上自然是徹夜未眠，暗暗垂淚之際，我竟然想起這對學生家長，那間凌亂不堪的屋子，還有一旁瑟縮無助的孩子，瞪著雙眼無辜的目睹大人的乖張行徑，如果時空可以凝結或倒退，我真的好想知道，離婚是他們想要的結局嗎？

這是我的婚姻中最早出現的一次危機，當自己真正走在親密關係那條高空繩索上，才意識到，要能熟練且自在的調整手上的平衡桿，需要經過多少回的練習，更何況繩索的另一端是你最在意的另一半；他也願意與你一起隨時「校準」，讓彼此在高空繩索享受共舞的幸福嗎？

靜謐時刻，心思格外澄靜，我漸漸明白自己總想成為一個自大的控制者，在教室當老師是這樣，進入婚姻中亦不遑多讓，我忘了傾聽最愛之人的心聲，更忘了唯有理解與接納對方，才有可能和他擁有一段值得珍惜的親密關係。

想通了，東方也已魚肚白，又是新生的一天，我雙手合十輕輕謝過那個家庭，也謝謝自己雖然年少輕狂，卻獻出了做為老師的真愛。床上兩個小寶貝稚嫩天真的喊餓，揮別昨晚重重的心理陰霾，我輕輕的吻了孩子們，整理好衣裝再次走回熟悉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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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天下文化出版《成為溫美玉》未經同意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