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珍貴的失敗課】王寶莉：「巧克力金牌」背後的祕密，是我揮之不去的懊悔

「犯錯的是我，我該承認自己的疏失，還是要找理由叫學生幫我背黑鍋？」

因為和別的教練聊天而忘了繳交接力賽的棒次表，讓孩子被取消田徑比賽資格。後來與主辦單位溝通協調下，請求能讓孩子還是下場比賽，但不採納成績（視為表演賽）。

沒想到，不知情的孩子努力逆轉得到第一名，消失的金牌被我搞砸了，擔任多年教練的我怎麼會犯如此大的錯誤？我又該怎麼挽回這一切？

賽場上無法挽回的過錯

訓練已久的田徑隊，孩子們帶著全校師生期待來到山下與平地學校一較高下。經過這兩天的個人賽及接力預賽洗禮，孩子們最期待壓軸項目800公尺接力決賽。因為在前一天400公尺接力飲恨得到第二名，全隊鬥志都很高昂地希望能在800公尺接力賽贏回冠軍。而賽前我們也是將重心放在這個項目，現在，全隊蓄勢待發的等待比賽的這一刻到來。

孩子們提前吃過中午便當後就忍不住提前熱身，每個人像金頂電池般的活力滿滿。經驗豐富的他們早就可以自行做熱身準備，無需我在旁邊提醒，這是他們模擬賽前專注的自我對話時刻，我不會打擾他們。他們也必須要學著獨立面對，這是成為一位優秀運動員的必經之路。

此時，一旁看著學生抬腳熱身的我恰巧遇見許久未見的其他學校教練，彼此分享這次比賽經驗，相互寒暄、交談甚歡。直到學生做完田徑馬克操來找我，問我幾點了，是否要去檢錄了？我才突然想到，「啊！完了，棒次表還在我的口袋裡」，本來正想著要去交棒次表，結果遇到老朋友，一聊天就忘了。

於是我趕緊跑到檢錄處詢問是否還來得及繳交棒次？結果，工作人員說已經超過繳交時間，來不及了！即使我再三的拜託也於事無補，因為報到資料統一由電腦程式設定，超過1分鐘就立即關閉系統，誰也無法打開。

註：按照嘉義縣田徑比賽規則，接力棒次表要在出賽時間前1小時繳交，否則不得出賽。

從「坐二望一」變成表演賽

糟了！蓄勢待發的孩子已經熱完身拿著釘鞋走向我，當下只有我知道孩子無法上場比賽，怎麼辦？我該怎麼面對他們？

於是，我轉頭拜託主辦單位，可否還是讓我們的孩子上場比賽，但不列入成績，至少讓他們完成這次的賽制。主辦單位也為了站在教育立場鼓勵孩子，決定讓我的選手下場比賽，但其結果不列入排名成績，也就是所謂的「表演賽」。

當下，我知道只剩下這個選項，後續的事情我只能等完賽後再來處理。在道次介紹時司儀特別說明第五跑道為「表演賽」，但是學生全心專注在即將開始的比賽上，並不了解現場發生了什麼問題。

我則是很清楚，我的心裡非常焦急，因為我知道，孩子跟我一起為了這場比賽訓練這麼久，就是為了今天。以預賽參考秒數來看，只要沒有掉棒或出什麼問題，孩子的決賽成績不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完了！到時候上不了頒獎台，怎麼辦？」

嘣！槍聲響起，比賽開始！

當我還在擔心等如果前三名沒有獎牌怎麼辦時，速度最慢的第一棒孩子不放棄的咬住我預設的假想敵，他心裡很清楚他的任務：「只要不被拉開距離，我的隊友一定會幫我追回來！」

在賽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標，我們都很清楚，以我們的能力雖然不會「一路領先」，但是只要前面兩棒沒有跟領先者差太遠，最後一棒我們就很有機會逆轉。

也因為賽前有跟孩子們在心裡模擬比賽，所以大家的鬥志都很高昂，不到最後一刻分不出比賽結果，每一棒都很重要，如果前面不努力，靠最後一棒也沒辦法。這就是團體接力棒的魅力：「每個人都很重要。」

看著場上孩子互有領先的努力奔馳，直到最後一棒，真的如我們賽前預測，靠胸前壓線逆轉險勝奪得冠軍，也將400公尺接力的遺憾給彌補了回來。孩子們開心的圍在終點線前集合對裁判敬禮說謝謝。可是，我卻笑不出來，甚至落淚。

孩子們還以為我哭是因為開心他們拿下第一名，我的學生還不知道他們努力奔馳的只是一場表演賽，沒有獎狀更沒有他們期待已久，脖子上的獎牌。什麼都沒有，只有我的懊悔。

「都已經當田徑教練這麼多年了，怎麼還會犯這種錯啊！明知要早點繳交棒次表的，為什麼要拖到這麼晚才交呢？」

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錯誤，根本無法原諒自己，於是不斷的在心裡響起自責的聲音。看著孩子還氣喘吁吁的流著汗，並很有紀律的在旁邊自主收操，我一時不知該怎麼跟他們說明這一切。他們不懂什麼叫「表演賽」，他們想要的是脖子上閃亮亮的獎牌。

我要找其他的理由跟他們說比賽被取消資格了嗎？

交棒時超過接力區、第一棒轉彎時踩到內側跑道、第二棒過早搶跑道、第三棒助跑推擠到其他選手、被其他學校檢舉犯規……」

「錯的明明是我，為什麼卻在找其他理由要學生幫我揹黑鍋？」我生氣的讓自己停下腦海中更錯誤的謊言。

收完操，孩子等著我過去跟他們說話，這是每次練習完的默契。無論是檢討今天的比賽結果或是叮嚀明天要留意的事情，總之，我們都會圍在一起說說話、彼此加油喊聲才會解散，同時我也會讓他們表達自己的身體感受。

以往是我開頭跟大家說話，但今天，我讓孩子先發言，留自己在最後才開口。

阿里山國中小的小選手們，在田徑場邊等待的背影。王寶莉老師提供

只有承認錯誤，才不會再造更多的謊

孩子們開心的分享剛剛激烈的比賽過程，每個人都像小小演說家搶著說話，一個比一個還開心，無論是緊緊咬著對方背影的第一棒，還是壓線險勝的最後一棒隊長，每個人都是比賽英雄。

可是，孩子看著安靜不發一語的我，似乎察覺發生了什麼事。「老師，我們跑得不好嗎？秒數太久了嗎？還是接棒助跑沒跑好？」孩子們知道我除了名次，更在意的是比賽內容，於是擔心起紅眼眶的我到底在想什麼？

「嗯，沒有，你們跑得很好。」我搖搖頭回應他們的擔心。

「老師，那你怎麼了？怎麼沒有跟我們一起開心呢？」隊長代表孩子們說出心聲。

「嗯，對不起，是我的錯，剛剛你們的800公尺接力賽成績不算，因為我太晚才交接力棒次表了。按照規則，我們要在比賽前的一個小時交出賽名單，可是因為我剛剛在跟別的教練聊天，所以遲交了棒次表。」

「我們已經被取消出賽資格了，剛剛主辦單位讓你們比賽，是因為鼓勵你們練習這麼久了，所以還是讓你們下場比賽，可是只能算是表演賽，結果名次不能納入總成績排名……」我嘆了一口氣，然後把悶在心裡的話一次說出來。

我懊惱的自責，希望學生能罵我：「老師，都是你害的！」

「喔？是喔！」學生開始知道為什麼我的心情如此低落，他們感到錯愕。我慎重的跟學生道歉，錯了就是錯了，我知道只有面對他們，我才不會再造另一個謊言。我已經無法彌補剛才的錯誤，但我不想再繼續錯下去。

學生安靜了一會兒，隊中的開心果首先發言：「還好吧？就只是沒有獎牌跟獎狀啊！我們剛才是第一個跑回終點的，大家都有看到，不是嗎？」

「對啊！老師，沒關係啦！你不要太難過了，好險你還有幫我們跟裁判說讓我們跑，不然我們連表演賽的機會都沒有。」

我沒想到成熟的隊長會接著說出這樣的話來安慰我。不爭氣的眼淚在孩子面前落下。以往比完賽是他們對我敬禮說謝謝，但今天，換我跟他們四位敬禮說對不起，謝謝他們原諒我。

巧克力金牌的祕密

回到學校，這件事還是一直壓在我心裡無法釋懷。於是我上網買了4面巧克力獎牌，分別寫上他們4個人名字以及「在我心中，你們就是第一名」，連同他們個人賽成績在全校面前由校長頒獎。

他們很驚訝的看著這面失而復得的「巧克力金牌」大家都苦笑了出來，只有我們5個人知道的祕密，多年的懊悔直到今天才說出來。

這次的經驗給了日後帶比賽的我很大警惕，我不再壓線前才繳交棒次表，改為早上一到比賽會場就立刻填寫。

也鼓起勇氣和大家分享，每個老師或教練都會有無心之過的時候，我很感謝我的學生願意原諒我，也謝謝那個原本有點膽怯想要逃避的我，當下勇敢跟學生承認錯誤並道歉，讓傷口就此止住，不讓錯誤重蹈覆轍，才是真正運動家的精神，是孩子教了我這個道理。

從小也是練田徑長大的的寶莉老師，犯下了不該犯的錯而自責懊悔，感謝選擇原諒自己的學生，也慶幸自己當初沒有逃避責任。王寶莉老師提供

後記：關於重新面對錯誤這件事

謝謝《親子天下》翻轉教育的邀稿，其實邀稿訊息傳來時，我想了兩天「我要寫什麼？」然後才發現，太常跟學生講成功的案例，而忘了自己也是從這些失敗的經驗中，慢慢長成今天的樣子。

這篇〈巧克力金牌〉是我多年來的祕密，那天比完賽開車回山上，學生在車上已經睡著了，可是我一路哭著開車。

從小也是練田徑長大的我，更當了田徑教練這麼多年，心裡都覺得：這是不可能、也不應該會出現在我身上的錯誤，因此我真的非常、非常的自責。

我也一直記得，提筆那天，一氣呵成的將這個多年祕密寫出來。心裡也不止一次想著：體育系的同學或是師長們看到，一定會覺得非常不可思議，畢竟這個錯誤在我們體育系來說，是非常嚴重的事，但我還是選擇勇敢面對。

我不怕被別人或是專業的體育老師笑，我想，多年後自己有機會重新面對這件事，也藉此機會跨過這個關卡，或許是最好的真正成長！（責任編輯：鍾清堯）

小檔案｜王寶莉

1982年生（40歲）。曾經志願是「不當老師」的王寶莉，卻在2017年獲得師鐸獎。在阿里山國民中小學擔任體育老師的她，認為偏鄉原住民孩子最需要的不是補助跟被可憐，而需要被要求、被關注跟不被放棄。

點擊圖片或連結，進入《一堂珍貴的失敗課－老師篇》專題主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