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書】學生不識岳飛？現場歷史教師：「這不是新課綱的真正問題」

近日知名作家、政治人物頻頻爆料、討論名人小孩不認識岳飛、孫中山等歷史人物，引來一陣中國歷史教育的討論。對此，Special 教師獎得主、「故事：寫給所有人的歷史」專欄作家、國中歷史老師吳宜蓉分享現場第一線歷史老師的觀點：不是有沒有岳飛的問題，而是在108新課綱的新架構下，以前你所熟悉的歷史課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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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不見三國、沒有劉邦武后」、「中學生不識孫中山、岳飛」，新課綱的歷史學習內容，總是能夠輕易引起新聞媒體的話題，社群網站的論戰。記者接連採訪了媒體人，詢問了補教名師，董事長與律師都有自己的意見。身為一個現場的歷史教師，新聞看著看著，就看哭了。實在太感動了，原來一個禮拜只有一節課45分鐘的我們，在大家心目中那麼重要。

作為實際有在上課的現場歷史老師，我們的財富沒有董事長自由，網路流量沒有名人驚人，窮得只剩下教學專業與對於新課綱的認識，畢竟這幾年在教育部持續的宣導與不斷參加研習，以及持續日常上課進行滾動式修正。寶可夢會進化，老師當然也會。

於是，讓我們擺脫意識形態的糾纏，從新課綱與教學專業的角度來思考，新課綱下「歷史教育有沒有岳飛，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問題？」

課程重點從「帝王史」轉移至「社會制度」

民國107年發布的《十二年國民基本教育社會領域課程綱要》，強調在國中階段的歷史課程採由近及遠、動態分域架構，進行長時段的通史設計，內容規劃略古詳今，重視探究不同人群的互動及其影響。歷史科的學習內容期待能以「人民主體觀」出發，連結學習者的生活經驗，並兼顧學生目前所處社會的現狀，所以著重在探討當代社會的形成脈絡，進而讓學生思考未來可能面對的挑戰。並加入歷史考察的學習內容條目，鼓勵與地理、公民與社會或其他科目適當協作，拓展學習者的視野和統整能力。

看到這裡，即便讀者並非是教育從業人事，是不是內心也能感受到教育改革的澎湃呢？然而，理想是豐滿的，現實是骨感的，現場的國中生更是常常失控得很動感。我們從最具討論性的中國史學習內容來觀看新課綱的編排如何達到理想？

歷 Ha-Ⅳ-1商周至隋唐時期國家與社會的重要變遷。
歷 Ha-Ⅳ-2商周至隋唐時期民族與文化的互動。
歷 Hb-Ⅳ-1宋、元時期的國際互動。
歷 Hb-Ⅳ-2宋、元時期的商貿與文化交流。
歷 Ia-Ⅳ-1明、清時期東亞世界的變動。
歷 Ia-Ⅳ-2明、清時期東亞世界的商貿與文化交流。

《十二年國民基本教育社會領域課程綱要，國中階段中國史的學習條目》

首先，學習內容強調以「人民為主體觀」作為敘事的出發，於是那些與庶民生活經驗距離遙遠的帝王政事、權力更迭，在新課綱下的教科書大部分只能被捨棄了。楚漢相爭、一代女皇武則天走下歷史課本的舞台。

畢竟新課綱強調的是「國家與社會的重要變遷」，所以，在課文的文本中，在處理商周到隋唐的長時段的流變中，主要會關注在典章制度的變遷。譬如，統治階級如何強化對於國家與人民的控制，封建制度如何轉變到封建制度？政府如何選拔人才？不同的制度會如何影響到人民的參與政治的可能？

因此新課綱下，以八年級的歷史而言，「制度」的變化，會大於「人物」的介紹。朝代的更替與順序，也不再是學習的重點。因為已經化約成從商周到隋唐的「長時段」發展。說實話，從有血有肉的帝王將相，轉移到相對抽象的制度變遷，對於現場教師的教學以及並不見得能達到皮亞傑所論的「形式運思期」的國中學生，不管是準備課程或是學習起來，都相對吃力。

如何在有限篇幅下，讓學生了解國際關係？

再者，全球化時代下多邊主義是國際趨勢，台灣對外發展的對象不僅是中國，不論官方或民間，台灣在亞洲的互動，與日韓及東南亞諸國向來也有著密切的經貿交往與文化交流。新課綱強調從歷史中認識「國際互動」，中國史不再只是中國史，必須擁有俯瞰全局的東亞史國際觀，才可更了解亞洲鄰國的社會與文化，有助於學生未來走進亞洲，立足全球。以下我們舉現行教科書的課文來思考是否真能達成此一理想。

明清帝國以「天朝」自居，透過冊封的方式，建立以中國為中心的世界觀，只有接受冊封的國家，才能以進貢的名義通商，稱為「朝貢貿易」。……日本的幕府為了與中國貿易，在明朝初年曾遣使到中國進貢；朝鮮則與明朝保持從屬關係，以對抗鄰近的日本與滿洲的勢力。（康軒版第三冊第四課，p.99）

這段課文的標題為：「東亞各國間的關係」，想請問讀者，您覺得能以這幾句內容，就理解了當時的東亞國際關係嗎？

此段文字，在處理明清帝國、日本、朝鮮各自以片段做出簡要的敘述。我們看不到「天朝」的觀點如何形成？日本的幕府政府在明朝初年曾遣使進貢？後來又有什麼變化呢？而朝鮮為何要與明朝保持從屬關係？又為何要對抗鄰近的日本、滿洲？明朝、日本、朝鮮、滿洲的競合關係全貌究竟如何？

歷史本質上是一門照看古今的學問，若要宏觀照看國際關係，必須對整體的結構情狀有深入的暸解，認清古今往來的發展，才能作出深層的思考與推論。

譬如我們現在若要瞭解甲、乙兩人的互動變化，去試著推論他們未來的關係會如何變化，對我的人際交往可能有什麼樣的參考價值。我們可能必須先瞭解甲、乙分別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們有著什麼樣的行為模式、思考觀點。他們過去怎麼認識的？關係如何？現在的互動狀態在不同的情境是否有不同的變化？未來的外在環境與他們彼此的內在需求可能會有什麼改變？這些皆認識與理解後，各種因子在交互作用後又可能產生什麼樣的化學變化，再回扣到自身的經驗，思考我與甲、乙兩人的相同之處與不同之處，有哪些可以連結參酌？人與人的關係已經這麼難了，更何況是更複雜的國際關係。

新課綱下的歷史教學 老師面臨的挑戰

歷史學科的研究與思維方法，相信事物是有其複雜性質的，建立在歷史思維上的考量不會只去尋求並獨立化單一的原因，也不會認為有一個絕對的因果關係，現實絕對是一個複雜綿密的聯結網。而這樣的思索，也相較貼近新課綱所強調的「系統思考與問題解決」的素養。 然而一個禮拜真的只有一節課，一節課真的只有45分鐘。課綱理想宏大，當複雜的議題硬要在有限的教學時數與課文篇幅中呈現，課文當然只能簡約以對。而現場的歷史教師難免有些無奈，巧婦無米難炊，歷史老師在缺乏時間也缺乏文本，相較難以炊出理想的教學好菜。

所以，是有沒有岳飛的問題嗎？我覺得不是。歷史學科基本的結構為：時序、變遷、因果、證據、詮釋與共情，這6個基本歷史學的向度，在相對破碎的知識文本下，難以具體且完整的呈現。以八年級學生而言，過去從未接觸過中國史，完全沒有時代感和時序脈絡的基礎知識，很難從新課綱的編排下去認識一個新的知識體系。當沒有足夠的基礎知識，若又貿然接觸淺碟式的主題教學，極有可能導致時序觀念的混亂。而學生在參與課程的思考深度若是缺乏了多元論點的證據支撐，就容易顯得膚淺。

傳統編年史有人物有事件，知識量相較厚實，撐起了一個時代的面貌，但也難以避免單一角度論述的風險。新綱下的長時段動態分域，強調多面向呈現，但易流於在瑣碎片面的認識下學習，對於時代認識有著太過表層的理解，容易產生以今非古的偏頗。

新課綱的歷史學習內容編排為何會引起軒然大波，我相信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目前的大人們幾乎都是被過去的歷史教育所餵養長大的。我們熟悉中國各朝各代的帝王將相，相關的故事人物皆可信手捻來。如今要我們跳脫傳統的課本敘事方式，對於許多歷史教師而言，如何重新將學習內容知識轉化為有脈絡的教學系統是個挑戰，新課綱下的歷史教學讓現場教師必須具備更多的課堂提問及引導技巧，才能盡可能地接近新課綱的理想目標。

九年一貫舒適圈已經教了很久，乍然來到新課綱下的歷史課本，現場老師備起課真的有點辛苦，期待社會大眾多給現場老師一些鼓勵與支持，也多聽聽現場教學者的想法與意見。我們的教育若是想要變得更好，上位者對於課程改革的思考，最重要的線索，還是必須回到第一線教師身上。歷史老師們，繼續一起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