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孩子學語言時開不了口,比補進度更重要的是「安全感」

數年前我在紐約貧民窟哈林區一所學校任教英文,貧民窟到處是無所事事的遊民,酒精、毒品、犯罪,是當地人再熟悉不過的日常,這是個警察都不願意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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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孩童的語言學習,許多人看法不一,有的人覺得不能輸在起跑點,需讓孩子盡早接觸雙語環境;有的人則強調母語打好基礎的重要性,認為要會飛之前得先學好爬和走。其實這並沒有一定的答案,但我們大致可以確定的是,當孩子在學習初期遇到學習障礙時,親、師甚至專家的多方協助和耐心的陪伴,是幫助孩子不二法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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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年前我在紐約貧民窟哈林區一所學校任教英文,貧民窟到處是無所事事的遊民,酒精、毒品、犯罪,是當地人再熟悉不過的日常,這是個警察都不願意來的地方。

這所學校的孩子多半來自非洲裔和中南美洲族裔,年級從4歲的學前班(preschool)到八年級(也就是初中的最後一年,美國高中從九年級開始)。我是 ESL(English as a Second Language)英文老師,ESL 老師乍看之下是教導移民來美國的孩子英文,其實,我的學生絕大多數是在美國土生土長的孩子,但是英文程度需要再加強。ESL 英文老師必須橫跨年級和數學、歷史、生物、物理、化學等學科結合,雖然挑戰不小,但是我樂此不疲。

Christina,中南美洲裔的二年級女孩,棕褐的膚色,大大的眼睛,害羞的笑容,比一般二年級的孩子都高,後來我聽別的老師說,她應該不只7歲,但是沒有人知道她的真實年紀。

九月,學校剛開學,初秋的紐約已有涼意,坐在教室裡的孩子們還意猶未盡地延續陽光和沙灘的話題,彷彿想抓住暑假最後的尾巴。這時走廊傳出一陣淒涼的哭泣聲,這是打從心裡的哭聲,我從教室探出頭來,看到走廊上一個身材高挑的非洲裔老師試圖拉著一個小女孩進教室,女孩一直往後退,一直搖頭,一直哭,用著人類最原始的本能抗拒。

這樣的場面驚動了附近的幾個班級,有些老師到走廊上來,孩子們騷動起來,紛紛交頭接耳,幾個比較調皮的孩子乾脆跑到門口來看熱鬧。

非裔同事尷尬了,她開口:「這個孩子叫 Christina,不會英文,是墨西哥移民,我以為她應該會西班牙文,但是她也不會西班牙文,叫她進來上課她也不懂,完全無法溝通。」 我看了一下我的名單,Christina 正是我的學生,別的老師嘗試安撫 Christina 進教室上課,Christina 只是泣不成聲,死命搖頭。

這一天就這樣結束了。第二天,同樣的場景再現,哭聲中還夾著嘶喊:「Mama! Mama!」。我注意到 Christina 的髮辮,中南美洲裔女子的黑髮較之於亞裔的我們看來更油亮,Christina 的頭髮也不例外。不僅如此,那一頭及腰的烏黑長髮還化身為精緻緊密的髮辮,髮辮不但造型特殊,還有紅色和綠色的彩帶在其間輕盈穿梭著,彩帶在髮尾化身為嬌豔的蝴蝶結,巧妙遮住髮鬚尾端,大紅綠的色彩也讓人直接聯想到墨西哥國旗以及這個族裔的熱情和活力, 更為這個編織精美的髮型留下令人難忘的背影。

我從來沒看過編織得這麼繁複美麗的髮辮,顯然 Christina 在家是有人呵護寵愛的。

這時非裔副校長向大家走來了:「我們打電話給她媽媽,可是她媽媽不會講英文,我們用西班牙文跟她溝通,她也不回應,她們好像是墨西哥少數部落,有自己的語言。」

母語槓桿有助於學習第二語言

一般來說,移民到美國的孩子通常需要花5~7年的時間才能對英文掌握自如,所謂「掌握自如」不是指一般的對話聊天溝通,而是指孩子至少要能在各領域中靈活正確運用英文, 雖不至於到要求孩子上至天文,下至地理都能用優美的英文滔滔不絕, 但至少必須有「讀過書」的樣子。

從雙語教育理論來說,如果孩子有一定的母語基礎,老師也能善用孩子的母語基礎, 那麼學習第二語言的過程和效果便會很快也很好;反過來說,如果孩子的母語基礎很弱或是甚至完全沒有母語基礎,或是老師沒有利用孩子的母語槓桿,這個孩子的第二語言學習通常會面臨很多挑戰,不但第二語言的學習時間會拉長,效果也會大打折扣。

如果 Christina 的第一語言是西班牙文,她的西班牙文顯然沒基礎,如果她的第一語言是墨西哥的原始部落語言,學校老師沒有人會這個語言,無法評量她的程度, 也無法利用母語基礎來幫助她學習英文。

Christina 還有另一個問題:她應該有留級過,留級的理由聽說是腦部有問題而導致智力發展上的延緩,然而,這些都是學校拼湊出來的資料, 真實情況沒有人知曉;若要進一步了解,則需要再做各種測試,測試這個年紀的孩子大多是透過和孩子的口語交談,但是,學校裡沒有人能跟 Christina 交流,如果要找校外的專家,曠日費時,花費不貲。另外,要如何和家長溝通、取得共識也是一大問題。

這是雙語教育中頗為棘手的例子——一個孩子語言學習效果差,問題是來自於對語言上的陌生, 還是因為發展延遲,或孩子有學習差異?這個複雜的問題需要各類專家會診,層層抽絲剝繭,困難度不小。

Christina 還極度缺乏安全感,這點應該顯而易見:她完全無法和學校裡的同學和老師交流,課業上完全無法跟上,同學雖然沒有排擠她,但是也不會主動找她玩, 因此她的缺乏安全感是可以理解的。這幾個挑戰,每一個都可能壓垮一個7歲的孩子。

從陪伴開始建立學習安全感

Christina 本來就是我 ESL 英文班的學生,經過多方討論後,學校希望除了 Christina 既定和我的課程外,只要我沒課時,就讓 Christina 跟著我,雖然這代表我要犧牲自己的備課時間和休息時間,但是我著實心疼這個孩子,也就一口答應了。

就這樣,Christina 開始跟在我身旁。我的教學目標是讓她先建立安全感,語言學習則靠環境慢慢潛移默化。她曉得一大早 Ms. Hsu(我姓許,英文翻譯是 Hsu,在美國教學時,孩子和同事都叫我 Ms. Hsu,許老師)會固定時間來接她,她曉得她可以睜大雙眼,仔細觀察這個陌生的環境,她也曉得她可以按照自己的腳步和方法慢慢適應學校生活,我們就這樣子度過了一個秋天。

二年級的 Christina,一個英文字母也不會,在英文教學方面,我從讀書給她聽入手,每天我們都會一起到學校圖書館讀書。圖書館裏面有可愛的兒童沙發,有色彩鮮豔的小帳篷,也有夢幻粉紅公主紗帳,書架都是按照孩子的身高設計,方便孩子取拿書籍。Christina 雖然看不懂英文書,但是每次我們到圖書館,她總是雀躍不已,我喜歡和她一起坐在小沙發上,共拿一本書依偎著對方,書本裡漂亮的插圖,讓她總是眼睛發亮。

Christina 不識任何英文,自然也無法唸英文書,因此都是我念給她聽。我從最簡單的書念起:「A,apple; B, book; C, cat……」 我唸一次,她模仿我跟著唸一次,在這方面,她倒是完全跟得上我,朗朗上口,煞有其事。可是,第二天同樣的書再拿出來唸,她彷彿完全沒有看過一般,她的記憶彷彿是個無底大黑洞,任何進入黑洞的東西都被大口吞噬,消失無蹤。

她仍然完全沒辦法跟我交談,我只能用圖畫、笑容、和擁抱傳達我的關心。每當我在便利貼上畫個愛心送給她,她便會害羞又開心的笑;看到我帶著笑容來帶她,她便會立刻起身蹦蹦跳跳離開教室;當我和她抱抱說「bye bye」,她也會緊抱著我。

其實,美國學校並不鼓勵(有時甚至禁止)老師和孩子有肢體接觸,因為,因師生肢體接觸而引發的各式羅生門事件屢見不鮮,老師為了自保,便不和孩子有身體上的接觸,連拍孩子的肩膀、握孩子的手,老師都很小心,給孩子抱抱更是要考量再三。

但是我認為人與人之間情感的表示除了言語的交流外,肢體接觸也是重要的,這點對年紀小的孩子尤其重要。對於這個完全無法用語言和我交流的 Christina 而言,更是重要。 因此,我採取折衷策略——我會在有其他老師在場時給她一個大擁抱。

學習落後的孩子需要更多支援

在這幾個月中,Christina 學習上完全沒有進展。我沒有教會 Christina 一個英文字母,我們之間的交流是靠眼神、微笑、擁抱和書本聯繫。

下學期到了,春暖花開的四月,大地充滿生機,我仍繼續和 Christina 重複練習著「A,apple; B, book; C, cat……」。這個段子從初冬到暖春已重複不知幾次了,即使我知道她的情況,我也了解她學不會不是我的錯,但這時的我忍不住提高聲音,戳著書本上的蘋果:「A,apple; A,apple;A,apple; A,apple……」

我的不耐、失望、沮喪完全不需要透過任何語言傳達,Christina 立刻露出惶恐的樣子,不知所措。我回想九月初開學時 Christina 在走廊上嚎啕大哭的畫面,當時的她一定是又害怕又絕望,那時我對她的老師的做法是有微詞的——我覺得她的老師不夠有同理心、不夠專業、方法不對,但是現在的我和當時那位老師有什麼不同呢?

我當年在哥倫比亞大學接受心理諮詢訓練時,教授一直強調一句話:「If you cannot help, at least don’t do harm. 」也就是「就算幫不上忙,也不要幫倒忙」。

Christina 的問題涉及腦神經、學習差異、兒童發展學、語言學、認知學、心理輔導,需要家庭、學校和專業團隊一起努力,不是我一個人可以解決的,我能做的很有限。她的學校生活已經是充滿挫折,就算我無法幫到她,至少我不能造成她的二度傷害。雖然我馬上驚覺自己的失誤,心疼懊悔把她緊緊摟在懷裡:「I am so sorry, I am so sorry, I am so sorry……」,而且 Christina 很快就恢復平靜,然而傷害已經造成。

之後的日子,我雖然一如往常每天去接她, 但是我們之間有了距離,她不再像之前對我有著全然的放心。我後悔不已,我是這個7歲女孩在學校的唯一港口,港口是為船隻遮風避雨,休生養息,加油補給,然後揚帆出航的大海母親,而我連最基本的安全感都沒有給她。

六月底學校即將放暑假,孩子心情浮動,學校乾脆在水泥操場上搭起充氣城堡讓孩子好好玩一玩,孩子們樂瘋了,個個衝到操場又叫又笑又鬧又跳。我看到 Christina,她還穿著厚厚的酒紅色冬季制服毛衣,汗水滴落在她的毛衣領口,她這次沒有紮著美麗繁複的髮辮,披散一頭的長髮和著汗水黏在她漲紅的橄欖色臉龐上。

我解下自己馬尾巴上的橡皮圈,幫她綁了個馬尾,又點點她的毛衣,示意她可以脫毛衣,她靦腆的一笑,還是站在原地不動,穿著冬衣在大太陽下滴著汗珠。

過了暑假,Christina 沒有回來上學,沒有人知道她的去向。

有一天下課後,我和一群孩子一起離開校園,就在學校旁遇到 Christina,她身旁是一個身形矮小的中南美洲族裔婦女,應該是她的媽媽,媽媽推著嬰兒車,另外領著3個小孩,看來 Christina 是老大。 我欣喜跳上前去:「Christina,你到哪裡去了?Ms. Hsu 好想你喔。」

Christina 只是靦腆地笑著,我讓身旁一個會西班牙話的學生用西班牙話幫我轉告 Christina 和她的媽媽:「Christina 是個很好的孩子,我們很希望她能回來上課。」媽媽完全沒有表情,應該是聽不懂西班牙語吧。

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過 Christina。

紐約市的地鐵有名的老舊,雖然如此,仍然擔負著每天運輸百萬各式族裔紐約客的重責大任,在地鐵月台上時常有墨西哥中年婦女販賣墨西哥點心 churro,這種點心類似我們常吃的油條,只是個頭較瘦小,而且口味是甜的。每當我穿梭在月台,從 churro 攤子旁擦身而過時,總想到 Christina,事隔多年,今天的她應該都長大了,我很想再見到她,但是她已經沒入茫茫人海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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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雅寧 許雅寧

許雅寧

哥倫比亞大學家長領導協會聯合榮譽主席

專精英語教學、雙語教育、心理教育,擁有三重美國教師執照、美國心理諮詢證書等,對於美國及亞洲地區教育皆有深入了解。美國哥倫比亞大學雙語教育博士/英語教學碩士、紐約大學管理碩士。目前定居紐約市、為現任哥倫比亞大學家長領導協會聯合榮譽主席、育有三個就讀美國常春藤大學的孩子。粉絲專頁:雅寧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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