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理教師比例逐年提高，14%的背後犧牲了誰？

家有學齡兒的家長，幾乎都曾遇過孩子的導師是代理教師，為什麼平均每7位老師就有1人不是正式職？資歷比大家都淺的代理教師進到教學現場，會遇上哪些荒謬事？占比高達14%的「派遣教師」被推上戰場，犧牲的又是哪些孩子的權益？

每年五、六月，全國各級學校進入教師甄試熱季，近2萬名流浪教師開始拎著一卡行李箱，南征北討到處去考試（今年受疫情影響，各縣市教甄延後到七月）。

根據教育部統計，近5年（104~108學年）正式老師開缺數， 國小到國高中加起來，平均每年也只有3,000名上下。

▲ 104~108學年全國正式老師開缺數對比代理老師人數。資料來源：教育部，製圖：曾偉婷

公立學校的正式教師，必須通過教師檢定取得資格、經過實習，再參加各縣市或學校的教師甄試後才能錄取。但若學校並沒有正式教師缺額，或是地處偏遠招募困難，但又有教學人力需求，就會招募長期代理教師。

依據《高級中等以下學校兼任代課及代理教師聘任辦法》規定，學校第一次招募時，會要求具合格教師證人員報考；如果「流標」無人報考或是甄選未過，就會進行二招，資格為「修畢師資職前教育課程、取得證明者」；再次流標就只好進入三招甚至四招、五招，報考資格放寬為具備大學學歷即可。

能考上教甄機率實在太低，第一波擠不進窄門的流浪教師們，只好接著考第二波，爭取一年一聘的長期代理老師缺，往往要忙完整個七月，經歷過一番載浮載沉的心理煎熬，才能確定下一年有沒有落腳之處。

一年一聘的代理教師在全體老師中占比例逐年提高。每個暑假結束後，很多家長會打電話到學校問，「為什麼我孩子的新導師是代理教師？」從教育部統計資料可看出，國小代理教師比從99學年度的7.3%，到108學年度已達14.5%，10年來翻倍成長，幾乎所有學生都有機會遇到代理老師。

甚至有家長投訴，孩子從小一到小六，竟換了6位不同導師！其中有的是正式老師請長假，學校商請代理教師來帶班，一年後聘約到期，只能再招考新的老師上陣。頻繁更換老師，孩子和家長就得一再重新適應不同的教學風格。

108學年度從國小到國中教學現場，代理老師占比都達14%以上，換算起來等於校內平均每7位老師，就有1位不是長期任職，這數字背後究竟犧牲了誰的權益？

代理教師比例過高的原因是什麼？

109學年度年 SUPER 教師頒獎典禮中，史上第一位以代理教師身分得獎的台中市日南國中歷史科陳盈利老師，引起了各界關注，但獲獎同時她已不在原校。「學校為何不設法留住這麼優秀的老師？」這個問題令許多家長錯愕，卻也突顯出代理教師即使表現再好、再受學生歡迎，也常不敵現實環境、隨時可能不被續聘的無奈窘境。

教育科班出身的陳盈利老師早就拿到兩張教師證，教學年資即將滿6年，正是對教學充滿熱情的階段，日南國中舒富男校長曾形容她：「教學充滿創意，和學生互動中更可看出教學熱忱，很多地方都走在資深教師前頭，很符合 SUPER 教師的條件。」但為何考不上正式老師？

最大的卡關就在教甄開缺數太少，甚至有的縣市連續3至5年都不開缺。

原因是少子化之下一直在減班，每減一個班就會多出至少一位老師，此時年資淺的老師只能「被超額」，調到別的學校去，不少縣市光處理超額教師就很頭痛了，不可能有餘裕再招聘新老師進來。

少子化與教師年金改革，就像是罩在全國2萬名代理教師身上的魔咒，一年比一年更沉重，甚至帶來全國各級學校減班廢校。而年改後退休金縮水，則讓許多中高齡老師不敢退休，撐著留在教學現場，年輕老師因此進不來。

本應「新陳代謝」的校園，近年來鮮少引進新教師，《親子天下》針對全國22縣市電話調查顯示，110學年度共有9縣市的國小、13縣市國中教甄開缺數都是0。（更多資訊請參考：全台獨家《110學年全台正式教師開缺大調查》互動地圖）

▲《親子天下》今年4月起訪問各縣市教育局處彙整出「110學年度教師開缺數字」。資料來源：全台各縣市教育局處，資料整理：陳奕安、王韻齡，圖表繪製：曾偉婷

全台教甄開缺數大調查：台北、新北錄取率僅個位數

新北市教育局劉明超副局長分析，近年教甄缺多集中在新興都會區如台北、新北、桃園，這些地方有高鐵、捷運通車加持、交通便利，大型社區新建案也會聚集過來，有人口就有新設國中小的需求，而新校區設備完整更強化磁吸效應，很快就創造出額滿學校；但除此之外的其他地區人口都在流失，很難留住學生，也就不需要招收新老師了。

少數有開缺的縣市，教甄競爭更形激烈。以教育資源最豐沛的台北市來看，根據台北市教育局統計，國小正式教師甄試近5年都有4,000到6,000多人報名，但只能錄取200至300人，平均錄取率只有5%，國中近5年錄取率更低，平均只有2%。

而在校數最多的新北市，國小教甄近5年來更高達7,000到9,000人報名，但只能錄取300至400多人，平均錄取率是4%到6%，國中因開缺更稀少，錄取率下探到只有1%，從106至109年數據可看出，想當台北、新北二市的國小、國中正式老師，可說是難上難。

走出雙北兩市，即使同為六都的台中、高雄市，近年教甄開缺都不多。根據教育部106~108學年統計，在國中教師連續3年不開缺名單上，除了彰化縣、雲林縣、嘉義縣、屏東縣、基隆市之外，台中、高雄市也都榜上有名。（更多資訊請參考：全台獨家《110學年全台正式教師開缺大調查》互動地圖）

10萬代理教師恐成流浪教師

在如此艱難的情況下，師培體系年年訓練出一批批想當老師的畢業生，卻因缺額太少，擠不進正式老師行列。即使已考到教師證，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先當代理教師，福利待遇與正式老師差一大截，還常遭受家長質疑、同事欺負，為保有聘約大多選擇吞忍，白天教課、帶活動，晚上備課、做歷屆考古題，不少人身心狀況早已超載，只求隔年教甄能幸運過關，終結被當「派遣教師」的苦情職涯。

教育部統計顯示，目前全國已領有教師證、但未能考取正式老師的人數共有91,280人（其中擔任公立學校代理教師 22,331人、其他就業45,908人、繼續升學2,790人、無就業紀錄20,251人）。由於教育部只統計具教師證者，也只計算長期代理教師，若再加上無教師證、長期代課、短期代課老師等，人數還會更高，保守估計超過10萬人。

如此大量的流浪教師，肇因於過去10多年的累積，未來還將不斷累積下去，但速度可能越來越快。正如企業為了節約成本，大量啟用「派遣員工」，你我身邊也可能越來越多「派遣教師」，他們的身心狀況與專業度，正決定著下一代孩子的教育品質。

察覺到事態嚴重的立委、教師團體疾呼「不要把代理教師當成免洗筷，用過即丟」，《親子天下》更透過全盤訪查，綜整出現今教學現場，如何硬凹代理教師的5大荒謬？

代理教師在教學現場被凹的5大荒謬

荒謬一：行政職愈累愈沒人接，最資淺代理師被推上陣

新北市一位不願具名的校長私下感嘆，「代理教師被欺負不是傳說，是真的！」他舉例，各處室工作最吃重的例如教務處教學組長，年年出缺可說是個燙手山芋，光是排課得依導師與科任不同的需求，盡力喬到讓老師們都滿意，其中眉角很多，「例如某人固定在某個時段不能排課，即使了解學校文化的老鳥，也很難排得盡如人意。」

正式老師不想接的行政職，經常就凹新來的代理教師做。這位校長曾親眼目睹代理教師因排課不慎犯了某位老師的大忌，直接在教務處被罵哭，當場發誓，從此再也不來這所學校代理代課。

依據〈高級中等以下學校兼任代課及代理教師聘任辦法〉第 17 條規定，「兼任、代課及代理教師不得擔任學校導師或各處（室）行政職務。但情況特殊，經各該主管機關核准者，代理教師得擔任之。」

雖法有明文，但實務上許多偏鄉小校招不到正式老師，繁瑣的行政又該給誰做？地方政府只好同意由代理教師接下。台東縣教育處林政宏處長坦言，代理接行政職，在台東是常態，除了主任缺沒開放，底下各處室組長多由代理出任。

為此台東縣議會曾質詢要求「至少不能凹免費」，如果有接行政，暑假天天上班就得依法給付這兩個月薪水，「換個角度想，這樣代理教師一年就可領足12個月薪水了」，林政宏處長只能樂觀看待。

荒謬二：規定不能當導師，但各校都以「特殊情況」報准

既然依法「代理教師不得擔任學校導師」，為何如今這種現象屢見不鮮呢？

位於國道交流道附近、遠離市中心的台中市圳堵國小楊雅娟校長說，市區型學校招考代理教師很容易，但較偏遠的學校不但留不住正式老師，連代理教師都經常要「拜託人家來考」。圳堵國小一個年級只有3班，在正式人力不足下，必要時也會挑有經驗的代理來接導師班。

但「頂多占三分之一啦！」楊雅娟校長強調，校內有好幾位待了十多年的資深長代，有教師證且實務經驗也夠，低中高年級都教過，甚至比正式老師還用心，只是卡在筆試一直過不了，所以放棄考正式，校內評估過這樣的代理教師能力足以帶班，也會向家長充分說明，避免不必要的疑慮。

偏鄉學校找不到人、市區型學校則受限於地方政府緊縮教師員額，因此默許各校以「特殊情況」報准同意，形成了越來越多代理接導師，但下學年可能換人的走馬燈現象。

荒謬三：暑假要備課、協助行政，但不給薪

「暑假是行政最忙的時候，不可能在開學前毫無業務，代理教師7月才考上正在開心，接著馬上被告知要接組長準備交接，8月就通知你有這個職務但是沒薪水，你也可以不用來學校，但你若不做準備，月底就開學怎麼辦？」

一位不願具名的校長感慨的說，各縣市財政、主計單位都想省錢，發展出的「撇步」就是代理老師只給薪到6月底學生放暑假那一天（實際學年結束日期是7/31），暑假則以是否「有上班事實」為給薪標準，與正式老師待遇差了2個月。

由於代理教師一樣適用「教師法」，多年來一直有教育團體主張權利義務應對等，但新北市政府曾試算過，如果全市代理教師都加足兩個月薪水，一年要多支出上億元。高雄市陳其邁市長上任時也曾接獲陳情，交代教育局試算後得出的金額與新北市相近，這筆龐大支出令地方政府不得不重新評估。

「正式老師之所以寒暑假可領薪水，是需要為下學期備課，難道代理教師就不用備課嗎？」

一位地方官員感嘆，正式老師的勞動條件中有包含假期給薪，是不可能改的，而全國各地財政緊縮，目前只有台北市和離島付得起代理老師整個暑假薪水，有的縣市則採專案報請制，必須「實際有到校協助」行政工作者，才能付錢，且以一個月為完整單位，也就是說，代理如果在家備課或零星去學校協助不到一個月時間，就不給薪。

荒謬四：後母班、特殊兒等難帶的班級，都給代理接

台北市一位長期代理教師感嘆，他歷經5所國小，幾乎都在帶最難教的後母班（指學年中導師換人的班），或是被分配到有情緒障礙的特殊兒班，因為其他老師在校內待久了，很清楚地雷在哪，於是新學年班級分配，最沒人想接的任務，自然就掉到沒經驗的代理頭上。

問題是代理老師未必修過教育學程，即使出自師培體系，實戰經驗也不多，一下子就被推上戰場還沒人教他如何接招，經常壓力爆表。這位代理教師就說，他剛接下新班時，想到每天要面對不按牌理出牌的特殊生，就睡不好覺，一直苦思如何能讓他好好上課，一個多月後感覺自己快得憂鬱症了。

「最後只能說運氣好吧，或是感受到我的努力與誠意，這孩子終於願意跟我配合了。」年年在流浪的這位代理教師說，他也不敢想像如果這個班帶不下去，自己該去哪裡？而全班20多位孩子成了後母班，又能等到另一位更稱職的代理教師嗎？

荒謬五：校訂課程、競賽等額外費時工作，也是代理接

校內基本工作除了教學、行政，還有帶學生參加比賽，及設計新課綱推行後必備的「校訂課程」，這些需要額外花時間的工作，也都少不了代理教師。

「像是科展、舞蹈比賽等，學校每年都有必需參加的項目，我們會先邀請正式老師來指導，若真邀不到人只好改邀代理，」新北市秀朗國小曾秀珠校長說。代理教師大多會主動展現出「配合度高」，爭取明年獲續聘，但她也聽過有的學校會暗示「這工作如果不接，我們明年再找一個配合度高的好了」，代理教師只能別無選擇的接受。

一位 TFT（Teach for Taiwan / 為台灣而教）老師曾在訪談中坦言，偏鄉小校編制只有導師和行政，資深老師們都說「年輕人體力好啦！資訊能力也強，」所以從教電腦到帶科展、舞蹈比賽都是她，當導師還要兼田徑隊的課後培訓，從早忙到晚已不足以形容疲累程度。

「代理教師在業界的口碑很重要，我們口試時會先問配合意願，也向前一所學校打聽表現如何，所以他們多數都是兢兢業業，用心取得家長和學校的信任。」

楊雅娟校長一語道出了代理教師們「根本沒有本錢任性、拒接什麼工作」的無奈現況。

至於傳聞中新課綱「校訂課程」反而交由約聘老師主責，受訪校長私下坦承「有可能啊！例如校訂『不插電的程式』，全年級老師都說不會教，只好請外聘老師來教，課程計畫就由代課或代理教師來寫。」理論上課程計畫應該由同一學年老師輪流分攤，「但這是有良心的做法，如果沒良心就全丟給最菜的寫，取決於這所學校的文化，」校長悠悠的訴說著教育圈的日常。

種種荒謬怪象，學校主任、校長們全都心知肚明卻無力改變，甚至有些學校發現非正式的代理教師比正式更好用，因一年一聘必須好好表現。在地方政府默許下，代理老師占比未來是否還會更高？

立法委員范雲抨擊，因市場供給面太大，太多人想進來當正式老師，造就校方貪圖便利性，訂出變相壓搾的短期契約，「這已不只是勞動問題，還影響到學生的受教品質了。」

她強調教育部應更嚴格把關，重新計算未來高中以下學生人數、教師需求量，因地制宜訂定出不同的員額調整，及規劃3到5年期的專案聘任制，配合降低班級學生數，參考 OECD 成員國平均國小一班21個學生、國中一班23個學生，減少教師負擔，才符合108課綱的目標，透過政策力量讓代理教師比例逐漸回歸正常。

數位專輯：當老師成教育臨時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