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成為大人時 要格外小心保護每一個小而脆弱的心

「你們為什麼在這裡？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至今，我仍忘不了那一天，我所看見的一切！

國小五年級是我最風光的時候，因為個子高，比一般同學提前在四年級就進入樂隊的我，到了五年級也破例成為最年輕的指揮。高高的個子，每天定期出現在司令台上，在小小的校園裡，算是風雲人物。

每到運動會前夕，我們學校的樂隊就會轉型變成鼓隊，每天早上與放學，都會固定練習，當整齊的鼓聲劃破天際，響亮的節奏響起時，總會吸引全校同學在操場圍觀。身為鼓隊指揮，我拿著長長的指揮棒，吹著哨子，站在隊伍的最前面，當「嗶 ~ ~ ~撥 ~ ~嗶」的長短音一結束，鼓聲瞬間響起，全體隊員便在我的指揮下器宇軒昂前進。

從操場的這一頭走到另一頭，距離不長，卻變化豐富。司令台前，我會再次變換哨音，全體隊員轉換鼓聲，向台上長官敬禮；走到操場尾端，指揮棒往後一揮，全體隊員同時變化鼓聲與隊形，成為花式交叉，整齊又壯觀！

即使每天同樣的內容不斷重複，大家卻百看不厭，每到練習時刻，四周圍觀的小朋友與熱鬧的掌聲，從沒停過。

國小五年級因為被編到體育班，老師成天帶著校隊練習、比賽，我們這群不是校隊的同學，也就過著很鬆散的生活；那時，沒人留意到上課跟成績的事，對我而言，鼓隊與運動會的正式表演，就是生活的重心。我每天都會把指揮棒帶回家練習，雖然長長的指揮棒攜帶不便，又因裡面放著的鈴鐺有些吵雜，但指揮棒就是我的自信所在，成為鼓隊指揮就是最快樂的事！

老師的決定，讓驕傲的我墜入地獄　

有一天傍晚，那是運動會前一天的週五放學時間，我和同學留下來準備明天的海報。當我們在教室開心畫著海報時，卻突然聽到操場傳來指揮棒的聲音，起初，我以為是聽錯了，指揮棒明明在我身邊，怎麼會有哨音跟指揮棒的聲音呢？但是跑到走廊一看，竟然發現指導老師正在教一個隊員指揮的手勢，老師很有耐心一個步驟一個步驟教她，她做得很熟練，也指揮得很好，看起來他們練習了很久很久了。那一刻，我震驚到不知如何是好！

我直覺地跑到他們身邊，哭著問老師說：「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老師突然見到我也嚇了一大跳（平常放學，我都趕著回家幫忙工廠），他很為難地說：「你的指揮動作一直不標準，我跟你說了很多次，可是你都沒有改進，所以我私下就想讓×××來試試看，她做得很不錯。」

老師說的這些話沒有錯，我想起老師的確有跟我說過有些動作不夠標準的事，但我不知道自己有糟到要讓老師私下訓練別人。如果知道老師有這樣的想法，我一定會更努力練習，讓動作百分百到位。

只是，我心裡想到的這些話都無法說出口，慌張難堪的我大哭著跑開了，覺得丟臉又難過，我越跑越快，老師在後頭追不上我，便趕緊回頭騎摩托車，我一路跑到校園外，老師才終於追上我，他抓住哭得難堪又狼狽的我說：

「對不起，我本來想告訴你，可是又不知道怎麼跟你說，但既然你知道了也好……」

老師後來說的話我已聽不清楚，那時的我覺得自己是個失敗者，看著老師年紀大又牽著車，也不知該回應什麼，只能說：「好，我知道了。」

回到家，我哭得肝腸寸斷……

一直以來，我都活在自己的驕傲裡，我懊悔竟沒有把老師的糾正認真改進，最後換來這個結局。爸媽總是用善解教我不與人爭，他們安慰我，要我感謝老師終究給我機會，要我體諒老師的難處，接受這個結局。

第二天，就是運動會。去學校的路上我非常忐忑失落，也不知該怎麼面對老師和同學。

一下子就到了鼓隊集合時間，老師可能想說我畢竟都知道了，另一個指揮也的確比較好，就直接要我跟另一個指揮交換位置，我在隊員的注目下尷尬地把指揮棒交給她，背起小鼓站在左邊第一排第一個位置，也是全校同學都清楚可見的位置。

隊員們對這突如其來的安排都感到錯愕，礙於時間短暫，老師只匆匆交代：「陳怡嘉同學的動作一直有些問題，老師跟她說很多次了，但她沒有明顯改進；所以老師另外也指導×××，今天就換×××上場，怡嘉也同意了。」

我不知道老師竟然會在今天就直接把我換掉，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待會就要進場，我深怕自己哭出來，只能尷尬點頭。

匆忙的幾分鐘內，升旗典禮開始，鼓隊又在大家面前出場，當我們站定位時，我聽到全校的譁然聲，接下來的窸窸窣窣與指來的手勢，我知道應該是在討論今天指揮變成鼓手的事，我在全校的注目和竊竊私語中艱難前進著，含著淚水走完彷彿沒有盡頭的路。

表演一結束，大家得趕緊回到班上，繼續接下來的活動。

這件事，就這樣結束了。

築好最堅強的堡壘 做好最壞的準備

老師如天高，老師的理由沒有錯，都是我的錯。隊友們只能拍拍我的肩膀，要我別難過；父母教我看其他面向，說老師讓我四年級就進樂隊，其實對我很好了；小小的我因為覺得是自己不夠好，才被換掉，在發現的那一天大哭之後，也從不敢跟老師抗議，默默承受著委屈和失落。老師或許看我「適應得很好」，也沒再多說什麼。

但，這件事卻從那一刻起，深深傷害了我。

老師的粗糙作法讓我第一次體驗到背叛的感覺，打擊了自己的自信，更打擊了對人的信任。雖然後來的人生，我非常努力過好了，也願意繼續給別人信任和愛，但到了心的最底層，要面對最愛的人時，就有深深的不安全感。

我還是能夠給愛，但害怕背叛，對於別人的離開不會吵鬧反擊，而是先把自己變得獨立勇敢，築好最堅強的堡壘，做好最壞的準備，讓自己隨時能夠不帶眼淚、不糾結地離開。但人生的過程裡，我仍不免遭遇背叛，背叛的新痕與舊傷糾纏在一起令我痛苦萬分，我在心裡聲嘶力竭，學著勇敢放下，但卻永遠在不經意的時候又被回憶所傷。

我不斷學著跟這件事和解，不斷跟那個小女孩的我對話：「我想老師也是第一次處理這樣的情況，他沒有經驗，所以做得不好。」我想著老師其他的好，還是感謝他。我早已不怪他了，或許他也不在人世了，但我不知道「我內在的不安全感」，以及「我隨時準備要走，質疑對方不夠愛我，或覺得自己不值得被愛」，是不是跟這件事有關？

現在，我成為老師，也是大人了。如果要做一個重大決定，我會事先提醒對方，明確讓對方知道還有幾次機會，是不是快到底線了？我不會突然就下生殺大權，用絕對權力要求對方只能接受。在每個決定後，也會寫小紙條或找對方談談，讓他了解我希望他學會的事情，以及我的心意。

大人的一個決定，是小孩的天堂或地獄。當我們成為大人的時候，要格外小心保護每一個小而脆弱的心。

＊本文摘自遠流出版《最難的一堂課》，未經同意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