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陪我產檢的，從來不是孩子的爸

「老師，您有空嗎？」電話那頭傳來虛弱的聲音，是一位畢業沒幾年的未成年校友小真。她因為上星期盲腸炎開刀出院後肚子不舒服，在媽媽陪同下掛急診，經過例行性的抽血跟驗尿檢查，意外發現已懷孕8週。在此之前她一點都不覺得會「中獎」。

編按：長年在阿里山上任教的王寶莉老師憂心，「當山下在擔心『少子化』，我們偏鄉則擔心『早子化』⋯⋯大家都在翻轉教育，但我們偏鄉只企盼能翻轉孩子的命運。」

「老師，我上星期剛開完刀，盲腸炎，現在還沒拆線。」隔天約小真在學校見面，她一邊摸著肚子一邊哀嚎著回答我。生平第一次進手術房的她顯得臉色蒼白，「有補身體嗎？吃一些補血的，天氣又這麼冷，要照顧一下身體，」我擔心的說。「媽媽最近都在幫弟弟照顧小baby，所以沒時間弄進補的食物，沒關係啦！應該還可以。」小真貼心的不願讓我擔心，但還是能感受到她身體的不舒服。

看著臉色血氣依舊很差的小真，我的直覺告訴了我事情不單純，直接了當的說出我的猜測。

「你懷孕了，對不對？」

……「老師，你怎麼比醫生檢查得還要快？」「但是，老師，我上星期真的剛開完盲腸炎的刀，痛死我了！我真的還沒拆線。」

「 所以你懷孕去開刀？」

「沒有喔！我是開完刀才知道我懷孕的。」

因為上星期出院後肚子還是很不舒服，所以小真在媽媽陪同下掛急診，經過例行性的抽血跟驗尿檢查，意外發現懷孕8週。在此之前她一點都不覺得會「中獎」。

「你有用保險套嗎？」

「沒有，因為男生不想用，所以就沒用，也不知道該怎麼拒絕。」

表明不想要懷孕、照顧小孩的小真，摸著頭無奈對著我說。但又知道事情已經發生，必須往前走，懷孕的這段日子，小真有時會來找我聊聊，除了家人，或許我是知道的外人吧！小真心中有許多話想說，但不知能跟誰說。說了，大部分人都會這麼反應：「還不是自己愛玩造成的。」「能怪誰？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自己種的果自己負責……」

小真也知道，但小真現在需要知道的不是這些。「陪我產檢的從來不是孩子的爸！我好羨慕坐我隔壁懷孕的女生，但陪我產檢的永遠是我媽媽，或是我妹妹，或是我自己一個人去，雖然媽媽跟妹妹也很關心我，但，感覺就是不太一樣……」

結婚？不結婚？

「老師，我們還是會結婚，我媽說，就算男生不願意負責，我們都願意自己養，甚至寧可自己養。」

還可能是新婚階段的她已經開始不滿意枕邊人，後悔自己所做的事，羨慕還在就學、生活單純快樂的同儕。文靜個性的她，是否害羞到不知如何表達自己喜歡或不喜歡？在青春期便跟著同學一起偷嚐禁果，同學沒中獎，自己卻中獎了。

「老師，我還有很多想要做的事，我還這麼年輕，我實在不想被小baby給綁住，天啊！我一想到就覺得恐怖。」這樣的心聲小真對我講了3遍。

過了幾個月，小真又來學校找我。總是用外套蓋住她那微凸的肚子，她還不想太早讓其他老師知道她身懷六甲的事實。但臉色依舊蒼白的她顯得好疲倦。小真開宗明義的跟我說：「老師，我要跟你說不好意思，你吃不到我的喜酒了，因為我沒有要結婚了。」

上次的對話，小真竟然還記得我交代的事情：「吃喜酒的時候要通知我，我要看美美的婚紗新娘。」

沒有要結婚的她，竟然特地跑來跟我告知這件事，我還來不及問原因，小真自己已經忍不住霹哩啪拉講了5分鐘：「不結婚的原因是因為我媽不喜歡那個男生，其實，我也覺得他沒有之前那麼好了！他太愛玩，我都已經懷孕身體不舒服了，他還是在打電動或是跟朋友出去釣蝦、烤肉。我媽說他沒有責任感，小孩我們自己養還比較乾脆，我原本還在猶豫，但深怕結婚跟沒結婚一樣，每天吵架就飽了，我自己一個人帶小孩，小孩可能還活得比較開心……我想想之後也覺得不要結婚算了，結了，我覺得總有一天也是會離婚，反倒不要這麼麻煩算了。但是小孩還是會生出來，我媽說我們自己一定養得活，因為我身體不好，拿掉小孩的話怕身體會吃不消，很危險，所以，還是會生下來好好照顧他的，老師你別擔心。」

如何翻轉孩子的命運？

這次小真跟我講話的態度已不像3個月前那樣稚氣與搖擺不定，眼神也比之前穩重許多，想必這3個月裡，她經歷了許多人生起伏與轉折。她沒說，但我似乎感受得到。

電視新聞有時會播放年輕媽媽虐兒事件，社會輿論一面倒的責罵未成年父母不負責任，小孩都餓死在家裡，人還在跟朋友唱歌歡樂。我默默想著小真與其他已經當小媽媽的學生，是什麼樣的命運輪迴讓她們正在經歷這些不可逆的生命故事。沒有人想不負責任地生下一個小孩，他們也知道這是一個生命，他們也曾期待著自己的生命結晶，無奈的社會環境與個人成長背景，是否有及時地教導他們生命教育，如何保護自己的身體與尊重他人。

然而，「性」，是現今教育鮮少人願意正面談論的議題。大人世界的羞澀感，讓學生只能自行摸索學習，用不正確或好奇的方式，一步步陷入危險泥沼，一腳踏進便再也無法抽身。

時間過得很快，小小孩已經來到人間，是一個健康有活力的小男孩。小真的生命會繼續下去，小男孩的生命能否重新開始？大家都在翻轉教育，我們偏鄉則企盼能翻轉孩子的命運。小媽媽都還有著自己的夢想與想做的事，有些願意接受自己生命的不同與轉變，有些以離婚、單親收場（婚姻平均不超過3年），有些則是將小孩委託給自己的父母照顧，自己像是小孩的姊姊一樣照常過著原先生活。

▲ 小真寶寶的出生腳印。王寶莉提供

擔心「早子化」

畢業不到幾年就有著不同人生，在教育現場的我（們）能做些什麼？我做了什麼？或者是我沒做什麼才造成的？再過幾年，我的學生就會帶著他們的小孩來讀書，他們命運很容易再度複製到自己的下一代。

山下在擔心「少子化」，我們偏鄉則擔心「早子化」，小媽媽照顧小小孩的案例不只一個，還有更多是我們大人不知道的。他們不說，都是自己在承受著。或許不結婚對小真來說是好的，若另一半無心幫忙照顧小孩，在小孩面前無法擔當父親的正面榜樣，或許又會造成小真另一個更沉重的負擔。但我還來不及告訴她，必須擁有一顆更強大的心來愛自己的小孩，以彌補缺席的另一半的愛。但我想，或許她已比我想像中的更強大了，因為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