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把我放進你心裡

教育工作不是易事，是什麼讓希望能拉孩子一把的老師，願意繼續走在難走又漫長的教育路上？大沈老師分享，自己被聯絡簿上的「謝謝」感動、親師生三贏的故事。 ▲ 每一朵可愛的小花都直得被世界看見⋯⋯如同每一顆父母心。圖片提供：大沈老師 看著聯絡簿上，媽媽寫下「謝謝」，這陣子被其他問題打擊幾乎失去教育熱情的自己，被安撫了，如此恰巧的收到了來自孩子和媽媽的回應，想起了自己一直不放棄的原因。 這孩子我都叫他：刺蝟男孩，因為他敏感不馴。曾經因為早上起床氣，在門口不肯進來，我跟他好言相勸許久，忍不住罵了一句，他就丟下餐袋再往門外衝，嚇出我一身冷汗；曾經因為和同學吵嘴，即使我沒指責他，他卻覺得被其他人關注的眼光刺傷，整個人石化成一尊門神，立在圖書館門口，不肯回教室，我只能一把抱起他，一路咬牙走回教室；曾經因為不會寫考卷，全身僵硬，甚至不肯寫，鬧脾氣到要請輔導室老師陪他，我帶全班出去走走讓他安靜⋯⋯ 他是我的教育路上的功課，我努力調整自己在教室裡對待他的方式。慢慢地我發現，他的問題只是顯現在教室，但形成的原因卻在教室外。媽媽在開學沒多久，就讓我印象深刻，會突然跑進教室，拿一些自製或人家給的點心，說是給全班孩子吃，有一次是炸了一大包熱狗，沒有餐具，就讓孩子們用手抓著吃，現在想想，我也真的很勇敢，可是我不忍心拒絕，因為我看見男孩眼中有些得意自豪的光─因為他覺得媽媽愛他。但媽媽卻無法要求孩子整理書包、拿走不該帶到學校的違禁品，甚至讓孩子在晚上八九點在社區遊盪不肯回家。 相處越久，我越懂了男孩心中的矛盾。他希望媽媽多關心他，因為家裡有五個孩子，他恰巧是第四個，而么弟有些情形需要媽媽更多注意陪伴，於是男孩便用很激烈的方式來吸引媽媽的目光，這樣的模式也成為他進入團體生活後的慣用方法。但是家庭和學校是不同的，老師和家長的立場也不一樣，所以我給不了他要的關愛。 團體生活的磨合 適應小一生活，是每個孩子重要的第一步。每個孩子都得從這裡，學習如何在自己的需求和團體的規範中找到平衡。如果原本的家庭沒有讓孩子經過陪伴養成信心和尊重能會等待，這樣的孩子在團體中就會舉步維艱。而這一班又格外天真，孩子們只是不停地想引起老師和同學的注意，所以一旦有孩子以不配合的方式反而得到老師過多關注時，整班的氛圍就會越發混亂。 所以並不是老師不願意包容同理，一堂課同時面對二十幾個孩子，怎麼可能把其餘人全當成擺設，只處理單一孩子的情緒呢？所以那段時間，就時不時，必須中斷課程，將孩子帶到輔導室冷靜或者抱住鬧脾氣的孩子，默念深呼吸，同時請其他孩子讀課文。 孩子時好時不好，表現好時對誰都是笑咪咪，但是把他叫到面前，會發現他不敢正視你，眼神一直是飄忽的。情緒來時，更是六親不認，似乎你對他的所有好都不值一提。很挫折，幾乎使不上力，找不到原因，越用力越反彈。 有一回又在孩子失控時，把他帶到輔導室，等到一段時間，我讓其他孩子自行寫練習時，過去接他回教室。要走進教室時，他又開始生氣，想往外跑，拉扯間，我的手去揮到他的臉頰，我和他都嚇了一跳，他睜大眼睛惡狠狠瞪著我，彷彿我背叛了他，我是他的仇人。我毫不遲疑，舉起手來「狠狠地」扇了自己兩巴掌。他的眼睛瞪得更大，完全不了解我為何這麼做，「對不起，我不知道怎麼解釋你才會相信，老師真的不是故意打到你。所以我還你兩下，我可以直接抓你進去，可是我想你不想讓同學看到這樣的你，我知道你是很想讓大家看到你表現得很好的，所以你要不要自己走進去呢？」 突然他全身張揚的刺軟了下來，任我拉著他的手去洗洗手洗洗臉，就他走在前，我走在後進了教室，好像一切都沒發生。我想，他是希望有人會看見他不合作的言行下，有著跟所有孩子一樣希望被肯定的心。 家長的無可奈何 我可以感受家長很想讓孩子知道她的愛，卻用錯方法。因為孩子想要媽媽的看見，卻不理會媽媽的規勸，因為在家裡，做主的是爸爸，媽媽是沒有地位的。 於是媽媽無法叫孩子好好完成功課，只能送到安親班，孩子適應不良，造成安親班和媽媽之間有更多不愉快，結果變成媽媽和安親班都會到學校來跟我訴苦。以孩子的學習情形，我不希望孩子不上安親班，因為原本就落後的孩子，如果沒去安親班，幾乎連功課都不肯寫。但是以家長和孩子的感受，我又不得不接受，最後家長選擇讓孩子放學在家，而不去安親班，因為如果一個人感受到自己被看不起，那對方說什麼，都不可能聽得進去。 在一下的某日，媽媽像往常一樣，大喇喇就跑進教室，那堂是科任，孩子們不在教室裡。原來是孩子的爺爺過世了，媽媽跑來要接孩子們去送親人最後一段。在等待的過程中，我在位子上改作業，有一句沒一句的問著媽媽，接下來的安排，媽媽坐在前排孩子的位置，說著說著，安靜了一下，嘆了長長一口氣〞我們沒錢，就只能配合其他人，沒資格說什麼〞。偌大的教室裡，我看著有些遠而看不清臉龐的媽媽，好像聽見了她對生命裡一切的無奈。 自然不矯情的接受是關鍵 等待到新學期能進入學校課後班前，孩子放學後能獨佔媽媽到其他孩子放學，那段孩子在家似乎是母子倆重新相處的重要時間。一日一袋看不出是什麼的點心放在我桌上，實習老師告訴晚到的我，說是孩子特別拿來送我和她的，我叫了孩子過來，他裝作不在意的說是前晚跟媽媽一起調麵粉，一層層煎麵皮再堆疊的千層點心。腦中突然想起之前安親班老師對我說，不要吃孩子帶來的東西，因為家裡的環境衛生不是很理想，我跟孩子道了謝，謝謝他的用心，剛好我可以當肚子餓時的點心。 過了一節課，我瞄到孩子有意無意地看著我桌上的點心，嗯，在下課時，我拿起點心大口咬下，嚼了嚼，吃得出紥實的麵粉香氣，不會太甜的味道讓我很快吃完一塊。孩子進教室時，看到我吃光了點心，眼睛閃閃發亮，我拉著他的手，「哇，好好吃，你跟媽媽合作的點心太好吃了，請跟媽媽說謝謝喲。」 親師生的三贏 當媽媽不知道如何傳達自己對孩子的愛；當孩子不曉得怎麼讓媽媽看到自己能表現好。看著他們，我似乎懂了原來親師生之間微妙的三角關係。半個月前，我請假不在的週五，孩子的媽媽再一次氣急敗壞的跑到教室，想查證一件事，代課老師傳訊息給我求救。我請她跟媽媽說，我回去一定處理，然後對媽媽說，孩子一有異常，媽媽就馬上反應，謝謝媽媽相信老師。 隔週理清事情的過程後，我把孩子叫到面前，我知道他這次沒有說謊，也知道孩子難免還是會忍不住做錯事。而這次我要陪他看見的是媽媽的心情： 「你知道媽媽為什麼生氣嗎？」孩子點點頭。 「媽媽不是生氣你去買東西喲。」孩子不解地抬頭看我。 「老師記得你說過有人會拿很多吃不完的東西給你，有些不一定是你想要的。你其實不喜歡別人給你東西的感覺對不對？」孩子低下頭。 「媽媽難過的是，別人給你錢而你拿了，她不希望你去接受別人沒有理由給的錢，那讓媽媽覺得很不好，你知道嗎？」我把孩子的頭捧起來，直視他。「媽媽很愛你，老師跟你說過，媽媽已經盡力給你她能做到的，你去拿別人東西，傷了她的心，老師希望你跟媽媽道歉，是道歉你不該接受別人給你錢，而不是買東西這件事。」 接下來的一週，我等待著，同時月考結束，孩子在考試前即使不會寫，一樣低著頭把每個格子努力填上答案，認真的想著，所以交完卷，我就給他一個擁抱。不過發下考卷，他遲遲沒交回簽名的考卷。只好再叫來聊聊。 「考卷簽名了嗎？」「沒有。」「不敢嗎，是怕媽媽失望嗎？不會的，媽媽跟老師一樣知道你很努力了，只會抱抱你，道歉了嗎？」孩子不作答。 扶住他的肩膀，孩子先不自在的看向旁邊，然後回頭直視我，眼神坦然清澈。 「你知道我和媽媽都愛你，我們會一直等你，你的進步，我們都有看見，你能開始面對自己不會的東西，就是我們最想看見的，我在聯絡簿寫下你道歉和考卷的事，是提醒你不要讓媽媽再等太久了，好嗎？」 那天我在臉書寫下：「當老師的心情：你不願意聽，我就陪你走一段；你願意把我放進心裡，我就會陪你走很遠。」看著家長的謝謝，我由衷的感謝每個把我放進心裡的家長和孩子，這條漫長難走的教育路，即使再遠，我都有力量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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