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淇華:孩子,你還痛嗎?

哪裡會有人喜歡孤獨,不過是不喜歡失望罷了。 -----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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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蔡淇華,師鐸獎老師,曾經也是被霸凌者,高中時得天天帶著刀上學⋯⋯他如何感受到學生的痛,拉住下一個沉淪的受害者?他說每一個老師,若是都能用有溫度的肩膀回應:「老師會保護你。」孩子才會得到他們夢寐以求的「安全感」。

哪裡會有人喜歡孤獨,不過是不喜歡失望罷了。 -----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

「Frank(化名)説:他『非常非常非常』喜歡新學校及同學,謝謝我們這麼努力安排他去新學校!週二找到他時,Frank還趕我們快點結束聊天,因為他要和同學玩呢⋯⋯」這樣的反應,或許該是13歲的Frank青春生活中本來擁有的幸福,但是,對照起2個月前的困境,才能體會這是多不容易。

這學期開學第二天,我接到Frank母親傳來的訊息,想起她寒假前無助的告白:「同學問Frank想不想玩打架的遊戲,他才說不想,同學的腳已經踢在他的臉上了⋯⋯老師說Frank有瞪回去,所以也有錯,和欺負他的同學一起在走廊罰站一小時⋯⋯學校已經處理好幾個月了,但霸凌者最近認識了校外幫派,霸凌的情形仍在持續,Frank求助無門,常會莫名地哭泣,早上起床,會問說『今天可不可以不要去上學』?」

Frank的父親是外籍博士,母親是台灣人,Frank曾在國外及台灣東部念小學,去年舉家遷到台中,Frank就讀公立國中,沒想到才念不到一個學期,身心就遭受到巨大的摧殘。

曾經每天夢到帶刀子上學

沒遭受過霸凌的人,很難理解被霸凌者的痛,這個痛,曾如鬼魅般,糾纏我25年之久。

高二時,一個被我「罩」了一個學期的同學,找了二十幾個人把我圍在學校牆邊動手,還放話以後每天堵我,只因考試時我對他太兇:「別踢了,我也寫不完。」幾個月後,兩位被退學的「黨羽」爬進校園,和我演出追逐大戰,追到教官室,待教官找兩方家長來,父親幾乎是用上了黑道的力量,才停止了這場青春的噩夢。

當時的恐懼逼我差點做出悔恨一生之事,因為我每天帶刀子上學,常夢到自己殺了對方,驚醒時,要望著雙手幾分鐘,才確定雙手沒沾血。

這個夢, 42歲才停止。

「那時候,你什麼感覺?」一位女兒被霸凌的臉書朋友這樣問我。

「生不如死。」真的是生不如死,心痛遠大過身體的痛,每刻都在問:「這世界怎會有『恩將仇報』之人?這世界還有甚麼公理?」

那種孤單的感覺好可怕

「特別」常是各種霸凌的起因。Frank身為混血兒而「特別」;有些孩子因秀異而「特別」;「特殊班」的學生回歸主流後,也往往因為自身的「特別」,成為霸凌的對象。

亞斯(化名),是個「關係霸凌」的受害者,畢業前亞斯告訴我他的秘密:「老師曾問我,為什麼下課鐘聲一響,馬上就可以在圖書館看到我,那是因為我有自閉,是特殊生,下課時看到大家大聲談笑,想加入,就會聽到一個人緣好的同學說:『他怪怪的,不要理他。』那種孤單的感覺好可怕。」是啊,誰喜歡高中三年都待在圖書館。如同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中所形容的:「哪裡會有人喜歡孤獨,不過是不喜歡失望罷了。」

別忘了問,你的心還痛嗎?

很奇怪,「人緣好」的人,往往「最有能力」製造「關係霸凌」。

宇秀(化名)是個妥瑞氏症的孩子,一位班上人緣很好的男生喜歡找她麻煩,其他同學也跟著有樣學樣,一開始動口,最後也動手。2012年教育部頒布「校園霸凌防制準則」後,學校便依程序處理宇秀的案子,但一次會議之後,宇秀的母親趴在桌上痛哭:「你們只是在處理程序,程序走完了,霸凌的同學沒受到該有的處分,宇秀還是活在恐懼中。」

他校的教師告訴我宇秀的故事,他和我一樣,學生時代也曾是霸凌受害者,在那場會議,宇秀的母親離席後,他沉痛地對全場的委員說:「你們沒遭受過霸凌,似乎不了解被霸凌者的痛,你們只是用程序釐清自己的責任,你們只專注處理程序與表單,根本忘記了,要處理的核心是『人』。你們是否關心『霸凌者是否受到足夠的制約?』或確保『霸凌行為會終止嗎?』有人問過宇秀:『你的心現在還痛嗎?』宇秀的母親會哭,是因為你們沒做好任何一項。」

幾個月後,宇秀輕生了,雖然被救了回來,但宇秀的「死諫」,大家聽到了嗎?

當一個感同身受的老師

任何一個孩子,都可能突然成為被霸凌的「黑羊」。

前馬偕醫院精神科主治醫師陳俊欽,在所著的《黑羊效應》中指出:「屠夫不見得心狠手辣,絕大多數的屠夫都是溫馴而守法重紀的,但當他們聚在一起,卻真的可以謀殺一隻無辜的黑羊⋯⋯黑羊往往在經歷過一次黑羊效應的攻擊後,畢生難忘⋯⋯屠夫恰好相反,即便參與多次黑羊效應的『祭典』,也參與了多次殘忍而血腥的傷害行為,但對於自己做過的一切,卻幾乎沒什麼感覺。」

霸凌者有時候真的只是「玩玩」黑羊的心理,就像當初那位在廁所裡對我動手的同學,對教官說:「我只是跟淇華玩玩而已」,霸凌宇秀的學生一樣在自白書寫下:「跟她玩玩而已,誰知她當真。」但如果真的只是「遊戲」,2016年日本青森市女學生臥軌自殺後,不會在手機留下遺言「請停止霸凌行為」;如果只是「嬉鬧」,屏東縣高樹國中的葉永鋕,就不會常被同學強脫褲子「驗明正身」,然後上個廁所,就倒臥在謎團的血泊中。

霸凌永遠不好玩,也不好笑,也永遠不是單單「反霸凌海報」或「反霸凌熱舞」就可以遏止的。處理霸凌的第一原則永遠是「有感」!

面對「黑羊」孤立無援的眼神,師長可以「無感」的對即將崩塌的靈魂回覆:「我聽他說只是玩玩。」「我已跟他說不要再欺負你了。」或是「學校已經在處理了。」也可以像我的學生雯雯一樣,她現在當代理老師,請學生寫出霸凌別人的手段,然後黑板上出現了「不理他」、「攻擊他」、「罵他三字經」、「陷害他」⋯⋯等字樣;接著她問學生,若有一個同學這樣對你,你的感覺是甚麼?學生回覆「莫名其妙」、「生氣」、「煩」⋯⋯等感覺;最後她問學生,若是全班同學這樣對你,你的反應是甚麼?學生們開始出現痛苦的表情,表達出「失去信心」、「很弱」、「都是我的錯」、「活著沒有意義」、甚至「想自殺」的激烈反應。是的,學生有感了。

一個「感同身受」的老師,會從像高高在上的法官位置,走下來,蹲到孩子煉獄中的視角,用心、用有溫度的肩膀回應:「老師在,老師會保護你。」然後,孩子會得到他們夢寐以求的「安全感」。

因為經歷過霸凌的痛,當導師時,我永遠會在第一週宣布:「我禁止我的班有任何的霸凌行為,若同學受到欺負了,來找我。」因為亞斯的離群,這學期起,我開始會對任教的班級說:「下課時,當你們的笑聲佔領整個空間時,麻煩用心去觀察,誰在,卻也不在這空間裡,然後邀請他走入你們的世界,你們的笑聲,就不會成為他人心碎的聲音。」

處理霸凌需要專業,處理霸凌需要學習,像我年過半百後,才知所學不足。其實,處理霸凌最需要的是一顆心,就像那天與Frank全家人同席時,我說:「Frank,你不用再恐懼了,剛剛聯絡了我們學校的主任,和一位好朋友主持的學校,他們都『有心』幫你。」

因為這一群「有心」的教育夥伴,Frank不再畏懼上學。他開始相信,相信師長的肩膀一直都在,然後他那顆曾痛到哭、痛到醒的心,不再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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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淇華

翻轉教育專欄作家

彰化師範大學教育研究所畢業。現任台中惠文高中教師兼圖書館主任。曾獲臺中市文學獎首獎、新北市文學獎首獎、臺中市詩人節新詩創作首獎、總統教育獎主題曲首獎、教育部師鐸獎、星雲教育獎。出版多本暢銷著作:《青春動力學》、《青春微素養》、《青春正效應:新世代應該知道的人生微哲學》、《有種,請坐第一排》、《寫作吧!你值得被看見》、《寫作吧!破解創作天才的心智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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