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高中哲學教育,從小二「為什麼是48顆糖?」開始

作者:羅惠珍(開學文化出版《哲學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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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每年學測的作文題目,總引起媒體關切。法國也有同樣的故事,但法國人關心的是哲學考題。每年6月15日,每一位法國高中、高職畢業生,都要參加畢業會考的哲學考試,必須在四小時內,回答如:「藝術品一定要美嗎?」「工作的價值是否只在於『有用處』?」「人應該竭盡所能地讓自己快樂嗎?」等大人也很難回答的問題。為什麼,法國高中生有這樣的能力?

作者:羅惠珍(開學文化出版《哲學的力量》)

旅法作家羅惠珍從自己孩子的受教經驗,以及採訪多位哲學老師和高中生,發現「法國哲學教育的目的,不在培養哲學家,而在培養獨立思考的能力。」哲學課不是從十二年級才開始,而是從小一就開始,從法文課、數學課、歷史課、戲劇課等各種課堂上,培養孩子「思辨和邏輯的能力」。羅惠珍也觀察,法國人重視考試,但考題沒有是非題、選擇題,多半是問答、申論題。若學生照課堂上所教內容作答,分數不會高,因為「這是老師的答案,不是你的答案。」以下是長年旅居法國羅惠珍的觀察:

近年來,台灣的哲學界很努力地推動高中哲學教育,舉辦了各式各樣的哲學營,吸引不少年輕學子參加。他們一點一滴地澆灌,期待高中哲學的種子能早日萌芽,以翻轉台灣的中學教育,真是振奮人心。然而,從台灣現行的教學思維、學測、統測等考題以及各種考前「大補帖」等現象觀之,要在台灣推展高中哲學課,長路漫漫。

我長年旅居法國,觀察自己的小孩在法國受教育的過程,我獲得了一個結論:法國的小學和中學教育,幾乎是為高三的哲學課做準備。台灣現行的中小學教育,還沒有這樣的條件,要推展高中哲學教育,必須得從國小就開始翻動。

推展高中哲學最基本的說帖是,要培養年輕人「思辨和邏輯」能力。雖然這只是法國的高中哲學的基本步,聽起來很有道理,但「思辨和邏輯」若非從國小就開始訓練,不可能暑假過後,一上了高三,孩子就瞬間「開竅」。

法國高中會考哲學科,四個小時只寫一題,厲害的學生可以字體工整寫滿十五頁,幾乎是一篇小論文。這樣的功夫不是天生的,吃再貴的補腦劑都沒用。法國人從小學起就逐步訓練書寫和閱讀習慣,直到高三。

小一起的閱讀、書寫、數學,都是為高三哲學課做準備

換句話說,十年磨劍,訓練閱讀理解、語文表達和書寫能力,就是為了高三的哲學課做準備。

就如所有國家都重視國語文一樣,法文很重要。十多年前,參加學校的家長會,老師跟家長一個個談。喬艾斯小學小二老師胡怡庸女士說:「如果你法文的理解力不夠,怎麼看得懂數學題目?」喔!原來法國的數學很少考計算題,而是以應用題為主,所以光認得出數字和符號是不夠的。

法文不好,數學就完了。應用題本身就是個推論的過程。「光會寫答案沒有用,我要看你的答案是怎麼來的?」胡怡庸老師舉一個很簡單的例子:「班上有二十四個學生,每個人分兩顆糖,請問糖果罐裡至少要有幾顆糖?」胡怡庸老師接著說:「你不能只回答四十八顆,你要寫出怎麼會有四十八顆糖果這個答案,告訴我為什麼是四十八顆?」

小朋友各自有他們找到四十八顆糖果的步驟。千萬不要忽略小學二年級這道數學應用題推論演算的過程,因為十年之後,它就是高三學生回答以下這些題目的思考源頭:

「如果國家不存在,我們是否會更自由?」

「我們是否必須尋求真理?」

「工作能讓我們獲得什麼?」

「語言只是溝通的工具嗎?」

「工作的價值是否只在於『有用處』?」

「人應該竭盡所能地讓自己快樂嗎?」

「是否只要有選擇就算自由?」

「藝術作品是否培育了我們的感知?」

「藝術家是作品的主人嗎?」

「法律的定義是否就是正義?」

考試沒有選擇題,答案越長越好

是的。法國高中哲學會考的考題每年都是個震撼,尤其對渴望有高中哲學課程的許多人。年輕人看到這樣的考題「感動得哭了,因為感覺考生受到尊重。」家長們看到這樣的考題,不禁懷疑他們的孩子是否有能力做答。有些大學生老實回答:「也許到大四,我都回答不了這樣的問題。」

台灣的高三學生甚至大學生回答不了這些試題,其實很正常。因為自從小學二年級的數學應用題後,往後的十年,你都在選擇題、是非題或簡單的問答題裡盤旋,孩子的思考能力被所有的選擇題搞得四分五裂,支離破碎。

國中時代有一選擇題至今我還印象深刻,題目是──

(    )《天地一沙鷗》的作者是誰?

(a)查理巴哈;(b)李察哈巴;(c)李察巴哈;(d)查理哈巴

至今仍對這個題目印象深刻,可見我受了多麼大的「創痛」。也許,現在已經沒人會讀《天地一沙鷗》了,可是同樣思維的考題只是換了另一種形式繼續出現。

如果你上網去看看學測等中學考題,你會發現大部分看似很有水準的題目,只是用來訓練你「瞄準」的能力,你只看到標的,卻看不到周圍環境,更不知道「獵物」從哪裡來?甚至,為什麼瞄準?

在作答一些和法律相關的題目時,必須聚精會神看清楚每個字,以便符合課本裡的標準答案。 但是 「法律的定義是否就是正義?」 沒人理會。 我們是不是認為高三畢業生,沒有能力回答這個「大哉問」?

同樣的十年,法國的學生要很認真地學複雜的法文文法、時態、各種詞性。不斷學習書寫,因為大部分的試題都是問答題,而且不是簡答題,小學生從兩行、三行、五行、十行慢慢學會了書寫。到了國中,老師開始要求答題要落落長。最後你終於能一氣呵成,健筆揮灑四個小時,大腦愈寫愈清楚,文字愈寫愈流利。

不僅法文科。地理歷史同樣要寫得落落長。舉個例子吧!一直到國中三年級時,法國的中學生才有他的第一張學業證書(brevet),這項全國性學力測驗是在國三的階段舉行,只考申論題。數年前,這項考試的歷史考題是:「試論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法國的前線和後方的生活狀況」。地理題目很大,以歐盟為考題,考卷上提供許多歐盟相關資料, 考生以這些資料為依據答題。 題目是:「請說明歐盟的經濟力和歐盟的侷限」。

一堂課要考三小時,如果你沒有足夠的寫作能力,回答得歪七扭八,以為三句話就交代完畢,那你就完蛋了。如果沒有足夠的語文理解力,就不能從所提供的資料中抓住重點,然後一步步深入你的論點。關於第一次世界大戰,課本上寫的有限,還不夠你發揮,歷史重要的事件和日期不能搞混,你記住但不是「死背」。關於第一次世界大戰,法國的國中生必須從文學作品和電影中擷取更多的歷史面向,注重文化素養的家長,還要帶孩子到一戰博物館,或法國東北部的衛爾登戰場(Verdun)參觀。

背得滾瓜爛熟,只能得8分

國中畢業前,你就要全盤了解區域政治和經濟的問題。到了高三,高中會考的題目拉遠擴大,二○一四年高中會考歷史科的考題是:「試論一九四九年起的中國和世界的關係」;地理考卷上則以繪圖表示巴西各地區的經濟發展,考生必須以圖說標出南美洲新興國家的農林畜牧業、 輕重工業、 高科技、 金融的發展現況, 巴西各地區的貧富差距,城鄉失衡等問題。

那麼,遠在法國的高中生要怎麼回答一九四九年以後的中國和世界的關係呢?理龢在法國受完整中小學教育,他說:「你可以從年代區分──中國和蘇聯友好的年代、毛澤東和蘇聯決裂而欲成為第三世界領導人的年代、鄧小平開放改革的年代。」

「不過,你也可以以重大事件為階段。總之,你的每個論點一定會有人看法不同,這裡就會產生矛盾,因此,你就要舉證推論,說明為什麼你會這麼想。」理龢補充道。

「告訴我,為什麼是四十八顆糖?」我似乎又聽到胡怡庸老師沙啞的聲音。

大國崛起就是話題,今年的考前猜題,多數人還是以中國和美國為熱門考題。自從伊斯蘭國「解構」阿拉伯之春之後,無論歷史或地理,阿拉伯世界和非洲問題現在變得很棘手,到底碰還是不碰?充滿爭議性。既是緊扣世界脈動,生態、能源和全球化也都是熱門考題。

從國中學力測驗到高中會考(bac),史地科的題目都離不開當前世界局勢,世界經濟地理的比重相當高。從二○一五年起,高中自然科學組也要考史地科,你就知道全球化時代,史地宏觀的重要性。法國中學生的全球視野和時事關懷,從各種媒體的專題報導、紀錄片,從史地老師的講課學來。但是,你背不出來,如果你把老師上課講的背得滾瓜爛熟,一字不漏寫在考卷上,「那你大概只有八分。」八分就是8/20。滿分二十分,八分就是不及格,「既然你的答案大家早就知道了,而且不是你自己的觀點,當然不及格。」理龢說。

只會認真作筆記是不夠的,法國的教育不是培養跟在老師屁股後面的學生。他們要求你的獨特見解,當然你也不能胡說八道,寫論說文有方法可以訓練,而老師的責任就是教導學生深入發揮。你應該可以感受到高中法文和史地老師任重道遠。

每個國家都重視國語文教學,十九世紀法國文學燦爛輝煌,二十世紀又出了好幾位大文豪,拉辛(Jean Racine)、莫里哀(Molière)等法國古典劇作家的作品至今仍不斷上演,啟蒙時期的哲學家都出版文學作品,因此學生閱讀的素材相當豐富,從文學閱讀進入哲學世界。他們從小學起幾乎每年都要看一場戲劇,因此到了高中,法文老師不僅要帶學生去看戲,還要分析劇本、角色,甚至教導學生寫劇評。文化素養也需要十年工夫。

四小時筆試,沒有標準答案

到了高二,你終究要同意胡怡庸老師多年前那句話:「法文很重要。」不僅史地科要具備法文書寫能力,連生物、大地科學都考問答題,都得用法文書寫。

那麼法文怎麼考?高二暑假前,法文科和科學先考。二○一四年的科學科考題出現了能源和核廢料。法文科分筆試和口試,兩試同等權重,所有語言科目都有口試,測驗你的語言表達能力和臨場反應。你到了試場,主考官根據你們學校的教材,當場指定一篇文章和他的問題,你有三十分鐘準備,之後,做十分鐘的口頭報告再由考官提問。筆試有四個小時作答時間。有個讓我心動的模擬試題,那是以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的《廣島之戀》和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的《到斯萬家那邊》(《追憶逝水年華》第一卷)為參考資料。考題這麼出:「《廣島之戀》的女主角說:『回憶是個必要。』請說明『往事』對小說情節的發展和書寫的重要性。」

這樣的題目哪來標準答案?

也許要從「接受沒有標準答案」的心態起步,哲學教育才有可能。

文學作品常常憶往,喜歡偵探小說的人對記憶特別敏感,破案的蛛絲馬跡,其實就是循線去追尋一段往事。回憶錄則滿載著那並不如煙的往事。四個小時計時開始,你得先打草稿,把從你懂事以來的閱讀,包括《哈利波特》,全部派上用場,當然你也可以對「往事」提出另類看法,只要你有舉例論證的能力,叫閱卷老師心服口服。

如果你像蘇東坡一樣文思泉湧,或羅琳(J. K. Rowling)的想像力豐富,你也可以選擇創作,也許寫詩、或把一篇未完的短篇小說寫完,寫出不同的結局,甚至,以動物當角色,寫一篇寓意深遠的寓言故事。

打完草稿,再用藍色墨水鋼筆完整寫滿七、八頁,厲害一點的還能寫到十四、五頁。現在,你應該不會認為四個小時太長了吧。中間還要扣掉十分鐘上洗手間、走廊有監考老師,所以不用擔心作弊。

用藍色墨水鋼筆寫考卷和作業是法國高中傳統,不知道已經流傳多少年,我看過法國當代哲學家傅柯(Michel Foucault)的筆記,他也是用藍墨水鋼筆書寫。

好!從七歲開始,十年磨劍,終於升高三,現在你可以開始上高中的哲學課了。

同時,建議你上網去看看台灣各種「測」的題目……

作者簡介|羅惠珍

長期旅居法國,從事最久的工作是記者,最喜歡的工作是演員。著作:《巴黎不出售》、《築夢洛維尼》、《巴黎生活派》、《台灣媽咪在法國》。主演電影:《上海 美麗城》。

*本文摘自開學文化出版《哲學的力量》,未經同意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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